八大山人作品赏析文章(谷禾数一数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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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大山人作品赏析文章(谷禾数一数沙子)(1)

谷禾,诗歌和其他文字写作者。1967年出生于河南农村。20世纪90年代初开始写作并发表作品,著有《鲜花宁静》《坐一辆拖拉机去耶路撒冷》《北运河书》《世界的每一个早晨》《黑棉花,白棉花》《问源》等作品集多种。现供职于北京出版集团。

一间自己的屋子

在屋子里,你听到街头喧嚣和寂静

轰隆隆的尘埃,一张张

扭曲的脸,燃烧着疲惫的火苗

世界被你的掌心攥紧了,津出的汗液

也变得小心翼翼,这一秒和下一秒

从呼吸的空气,到吃下的粮食和蔬菜

你在客厅里,在厨房里,在卫生间里

你用冷水洗脸——它渐渐蜕变成

另一张陌生的脸,仿佛水中的倒影

抓住它吧——你来对疯转的地球喊:停!

这星光漫天是怎么回事?

这脱轨的火车怎么回事?

这头顶的飞机和脚下的蜗牛怎么回事?

这钥匙锈蚀在锁孔怎么回事?

门和窗户敞开——在黎明到来之前

如同置身于蛮荒,“蜡烛在被自己

点燃……明天的灰尘在呼吸中闪耀。”

八大山人作品赏析文章(谷禾数一数沙子)(2)

回忆一个村庄

我来自那儿。我和很多人一起出生。

我有早出晚归的父亲,简单的

童年时光,原野散开,众鸟缠绕树林,

我有邻家的收音机,迎头落下的

母亲的鞋底儿,我有饥肠辘辘的黄昏,

远远地巴望着,不敢走进的家门。

我有早夭的姐姐,我有活下来的妹妹,

亲爱的母亲你爱我,那时我不知晓。

我来自那儿,熟悉那儿的一砖一瓦,

熟悉它的黑夜一如白昼。

我熟悉村中井壁上的青苔,井底沸腾的

星空,铁桶撞击井壁的闷响。

我熟悉漂浮在街巷里的每一副面孔,

我熟悉那儿春夜的呼吸,沟沟坎坎的庄稼,

高过坟头的,疯长的野草。

我一出生就老了,终有一天我将埋骨于此。

如今我活在异乡,我爱那儿它不知晓。

我来自那儿。那儿有不一样的天空,

缓慢的云朵。河流干涸了,结霜的月光,

照见了一个个摸黑的老人,

从麦地跑过的孩子们,一脸麦子的金黄。

亲爱的母亲你也老了,吹开你

衣襟的春风,一直记得你年轻时的好模样。

为了离开,我一次次回去那儿,

我的爱,用方言才能喊出万分之一。

老屋记:给父亲

如果不是你在电话里忽然说起,

我已忘了它的样子。

日见荒凉的村子一角,它竖在阳光下的

斑驳墙体,望得见天空的残破瓦楞,

仿佛缓慢光阴的见证。

四十年前,你带我们筑土为窑,

烧制砖瓦,又一块块地

砌起来,成为全家人的栖身之所

我嗅到不散的泥土气息,牛在院子里

反刍,妹妹出生的第一声啼哭,

春天我栽下的洋槐,年年开出好看的白花。

屋角也曾垛起新麦,迎门堆起

玉米的金色山峰,映亮了墙上妹妹的奖状。

而我留下的相册和书毁于一场火灾。

你坐在旧藤椅上,一遍遍说着心中的自责。

生病卧床的日子,从早晨开始

我呆呆地望向道路尽头,

那些沿街巷走远的人,再没回来我的视野,

蔓延的荒草,淹没了西沉的落日之光。

空气亦如流年,搬空的老屋

不再容留过我们,而一任风雨

拍打破毁的窗棂,璀璨的蓝夜也漏进来。

你用征询的语气问我愿不愿卖掉,

我竟又看见了它。以及

道路尽头的深远原野。另一个我

站在那儿,渐渐被眼见的一切包围起来。

我不假思索地答:“不。不要……”

这首诗

这首诗不取悦任何人,

她长久地扼紧我!一只无形的手

在空气里弥散。

请恕我,不吐露一草一木,

她的词,磨着世界,

有一天,突然跳起来,跃入你的胸怀。

这鲜红的、剔透的、光芒

夺目的……你来,命名它吧。

八大山人作品赏析文章(谷禾数一数沙子)(3)

霍帕:《Gas》1940

孤独是破败的加油站,

置于荒野,没有车辆驶过

没有人形、驾驶者、

出没的兽、白色噪音

加油机缩在路边,收敛

红色的光芒。我是

穿工装的加油工,埋头

收拾油枪。空荡的公路

像一条蛇,从我身后

游向尽头。高杆上挑起

的灯光,拉长了我的影子。

枯草在断折,树林

起伏,远山淡影

你听见孤独了吗?像风

裹挟沙砾,灌入我后颈

如果这是绘画的

语言,谁能来打破它?

——孤独啊,它有时

什么都不是,也不是

最后一缕夕光。我抬头

看见那远山,在大面积降临

的黑暗中,晃了晃身子。

死亡这件事

一生中,我见过

无数的死亡。我的曾外公

临死之前,吵着要我姥姥给他穿上寿衣

放他到棺材里去

大人们以为他在耍小性子

没想到

只过了一会儿

他就去了另一世界

他的手温暖,枯干。微笑留在脸上

像一个睡熟的老婴儿

我唯一的亲弟弟,一出生

患上了破伤风

在乡医院里熬过几天之后

我母亲选择了放弃

回村的路上,把他扔在了一片墓地里

转身离开时

他突然哭出了声儿

送母亲回村的我的大表哥

不忍心他

转回身,又把他抱了起来

如今他是一个不错的外科医生

而大表哥早成了灰烬

我还见过更多的死

生命之脆弱,比一张白纸更甚

扑火的飞蛾

不仅因为火光的引诱

飞行的鸟儿

也突然从天空中坠落下来

墙角的蛛网

不多久就粘满了飞虫

我从没见过

死亡的颜色,形状

但相信它一直活在这世上

像路边的某一座房子

它有一扇门,一个窗户,带天线的房顶

一盏灯

天黑后就亮起来

从门前走过的人

会忽然消失,不见了踪影

在唐山,我看遍了

石头墙上的三十万个名字

我去的时候,烈日下的细雨淋湿了

所有的游人

这一切,怎能用巧合解释

在我出生的村子

熟悉的面孔,越来越少

每次回去时

我母亲总给我说谁又不在了

她掰着手指

数着一个一个的名字

像数不同的庄稼

我父亲带一副老花镜,继续专注于他的

泛黄的《易经》

你知道的,如今我已过知天命之年

但父母的健在

让我从没想过死亡的急迫性

死亡……这件事

还无比遥远——

我用这首诗来谈论它

仿佛在谈论旁边这台电风扇一样轻松

这一会儿

它正摇着脑袋,用一缕缕凉风吹拂我身心

八大山人作品赏析文章(谷禾数一数沙子)(4)

我听见空调在鸣响——

我听见空调在鸣响。屋子里的热气

被压缩成水,沿塑料水管流向窗外

她的呼吸在另一边,枕着山间溪流

爱的往事依稀浮现,扰动夜的宁静

却契合了诗的诞生,催促我放弃

睡眠,去灯下缓缓铺开一页白纸。

在另一时间,又变成持续的雨声

敲击路面,更多的人在从黑夜走过

像流沙穿过沙漏。我恍惚记起从前

一只麋鹿怎样从白纸上睁开眼睛,

它游移的目光,照亮了黑夜的树林。

2019,致友人

你为身怀暗疾深感愧疚吗?

拒绝谈论并不等于治愈

事物的光一直醒在黑暗里

鲜红血丝从所有嘴角渗出来

噩梦中滴落的往生之苦

在胸前洇开刺眼的花

从此闭上嘴唇?你去看

尘埃里低头走过的匆忙人群

光天化日下消失的尘埃

超算力和大数据统摄了世界

即使易碎的落叶,也不敢僭越风的边界

你站在白色斑马上如临深渊。

亡灵祭——给邓世平

我在操场上散步,以后必不再踏入。

那儿将生出青草的纪念碑——

为低于尘埃的人,为铲车碾过头颅。

我从操场上跑过,是否听见

泥泞里拔出的呼喊紧随身后?当我

停下来:你的亡灵拉过我手?

我久坐操场上,抬头望见天边

的星星和落日,身边的黄栌树,

在风中的燃烧、一岁一枯荣呵。

我必再回去那儿。如果亡灵

也会哭,我必生出倾听的耳朵,

在空旷里反复写一首诗。

我为生而为人羞耻!我选择躺下,

让迎面的铲车,填埋我的身体,

更多的蚂蚁潜入地底,向黄泉挖掘。

你喘息的亡灵——十六年后的光

照亮二百零六块骨头。从泥土里

拔出铁锹的白刃,又呼啸着落下来。

无论我写下什么,时间粗糙的

手,都将把你的亡灵洗净,

用铁汁浇灌嘴唇,结出锁链和花朵。

无限的少数

鹦鹉成灾的年代,我选择做反舌的乌鸦。

众生的合唱队里,我总是走音和跑调儿。

高悬的缆车里挤满登顶和下山的人。

作为笑料,我选择用双脚丈量山高。

大地摇晃起来……我没沿楼梯逃生,

而是躲在墙角,静等死神龇出獠牙。

他们说“去死吧——”而我要活着,

站在他们对面,如同鸡蛋怒对高墙。

——那无限的少数!

那长夜里的周树人和陈独秀。

读《一滴泪》,兼怀巫宁坤先生

你流下的泪,疼了大半生:

“我归来,我受难,我幸存。”

它穿越山水,展开无形的翼,

悬在每一片叶子和花的边缘。

它几乎飞起来,又忽然坠落,

落入深不见底的眼睛——你所承受

我们在以另一种方式忍耐着。

这就是宿命吗?谁揭开伤口,

把良知晾在阳光下?垂暮之年

窝在心底的泪,镌刻在纸上

像奥斯维辛的幸存者站在废墟前,

看见亡灵在夕光下无声地飞

却不知是谁——他捂脸失声痛哭。

泪水滚落大地,凝成一座

高于尘埃一毫米的、液体的纪念碑。

八大山人作品赏析文章(谷禾数一数沙子)(5)

正月初八,闲读琐记

从一本关于纳粹的非虚构里

我读到,纳粹们把人皮做成灯罩,

聚拢在灯影里约会情人,喝咖啡,

余留的人脂做成肥皂洗手。露米的妈妈

戈德布拉特太太的双手是颠倒的——

纳粹把她的双手切下来,对调后

缝上去,手掌向下时,拇指在外侧,

小指向里收拢,像颤抖的圣婴。

我想起《水浒传》里的孙二娘,她的

人肉包子招来了武二郎和一把利刃。

这是小说,但虚构并不高于现实。

另一本《幸运的孩子》里,九岁的

托马斯·伯格塔尔,目睹了党卫军

命令一个囚犯把绞索套上他的朋友

的脖子——囚犯的手因恐惧而剧烈地

颤抖。他的朋友见状低下头,亲吻

那双手,拿过绞索,自己套上了

脖子。党卫军官愤怒地,踢翻了

他身下的椅子……故事还没有结束,

在六十年后的内罗毕街头,一个女人

在超市排队,相邻的男人突然挥刀

砍下她手指,褪掉手指上的婚戒,

迅即逃离。一个男人为什么要杀死

素不相识的孩子?一个女人

又为什么扑入人群,拉响人肉炸弹?

是他们心硬如铁,还是接受了

魔鬼的训诫?这恶的质素在他

潜意识里潜藏了多久,总有突然

爆发的一天吗?这让我沮丧,

惶惑,恐惧,一次次合上书本,

久久望向窗外弥漫天地的飘雪。

致旧日子

旧日子堆积如一坨干牛粪,

褪去了生鲜,但还不曾散尽。

你说起细节,那些细碎的光,

不同方式的拼贴,构成了你的

生活和命运。我记得你

羞怯的嘴唇,躲闪的目光

在黄昏的晦暗里飘移,起伏的

青草和风声,藏掖了青春的喘息。

唯有旧日子带给你潮涨潮落,

在不眠之夜,在出神的午后,

在无端泪涌的时刻,

你离开后就回不去那儿了,

而一任它从时间的裂隙里

浮现出来——那些老去的草房子、

村路、野蜂,起风的旷野,

犹如置身陌生的他乡——而你是谁?

孑立在风中,在剥蚀的泥墙下,

更多生者的消息,带给你

一个个悲欣交集的暮晚。

新浇的柏油路上……

从新浇的柏油路上,我见过

更多死亡的生灵。有蛇、青蛙、

蜻蜓,也有螳螂、蝴蝶、鸡、鸭

鼠、狗、老人、孩子……

车轮一遍遍轧过,熨平这些无辜者,

像贴紧沥青的皮子,

最后的挣扎变得血肉模糊。

被浇入沥青的蚂蚁,也有

哭泣和战栗吗?更多的枯枝败叶,

灰飞烟灭是唯一的归宿。

我是说:面对暴力的碾轧,

个体如此渺小和孤单——

我因此原谅了那些屈从者,

我因此痛恨所有冰冷的枪口。

道路继续生长。像毛细血管

在大地的身体上燎原。

黏稠的沥青下,填埋了多少

石头、泥土、无名尸骨?

我一直忽略了他们——即使

他们站起来,举起头颅的山峰,

聚拢了,集体裸出狰狞的脸。

数一数沙子

你数不清它们。在海滩上

在广阔大陆腹地,你抬头,刹那间

望见它的影子,在黑暗深处,

在通明的灯火背后。你走过的

旷野、山河,它们比金子更隐忍。

你数不清它们。数不清

这人世的悲苦,那些挖沙子的人,

用沙子砌墙的人,以沙子充饥的人,

留在了沙子里。那个背石头下山的人,

梦想沿沙子的方向找到秘密的河流,

他也将化成途中的一粒沙子。

你数不清它们。来路也是去路

世界也是一粒沙子。我们

带着希望出生,以沙子砥砺前行,

用沙子筑起堤坝,分出白昼和黑夜。

我们把沙子穿在身上,像一粒沙子

追逐着另一粒沙子……

石榴

一颗石榴带来黄昏,也可说

一颗石榴带来了秋天

我坐在门口台阶上,看见它

沐浴在盛大的暮光里

像临盆的孕妇被灼灼红光笼罩

在遭遇小偷先生光顾后,作为幸存者

它成了这棵树上唯一的石榴

从高枝上投下巨大的阴影

盛夏孕育的甜蜜即将把秋天炸裂

我妻子在边上,拿她与鸡蛋比与苹果比

与落日比与小长假的祖国比大小

一颗石榴成了她的骄傲,这是她所见的

最大的石榴,不确定来自

等待的焦唇,还是爱的恩典

给二伯的挽歌

1 我们还有破损的墙壁与屋瓦。冬夜的

寒气让屋子变得昏暗,如同盛放你的棺木

让尘埃变得难以平息,我们坐下来,

用回忆的碎片补缀完整你平凡的一生。

我们悲恸的泪水不足以动摇你复活过来

——你有秘密的、对世界的理解和想象,

只有在你撒手离开后,我们才反复忆及

对你的愧疚,和亏欠。在既往的

童年岁月里,你的养育像贴身的衣服,

裹紧我们瘦弱的肋骨,带来光热,

欢喜,叛逆,成长的力——

我从出差途中折返,回来你身边,

你已先一步返身时间的褶皱。

你说:“安静些,让我安静,让我

在昏暗中把你们忘掉,也忘掉我自己

曾经是谁。”你并不信奉上帝,与长夜

融为一体的,那照亮时间的烛火

多么微弱呵——我们跪在你周围,

胡子拉碴,潦草,根本不像你养育的孩子。

但你已原谅了我们,并从弥散的空气里

把我们一一指认出来。

2 在一大片旧坟中间的新坟里

安葬下你——就在早晨,我最后看见

你躺卧在松香萦绕的棺椁里——

你那么瘦弱,脸庞光洁、舒展,

像熟睡的婴儿。女儿们用清水

给你净面后,我们才被允许看你一次

(最后的告别),接下去,

棺盖合拢,入土为安,作为新人,

你将再一次获得在父亲膝下

承欢的机会……我们跪在新坟前,

祈愿长辈恩宠你,兄弟们

给你无尽的怜爱。一座新坟,

像贸然的闯入者,可以任性地取消旧坟上

的荆棘蓬蒿,四面涌来的荒芜,并在

取代虚拟的群峰。你躺在石头

和泥土下,与之交换白昼与黑夜,

呼吸它散发的气体,在我的诗里留下

蒙尘的影子——这是你的应许之地,

在罹患阿尔茨海默症之前,

你无数次设想的道路,并不曾

因你的抵达而显出慌乱——在这里,

你能听见风声和流水,把我们

无法目击的事物,交代给早晨和暮晚。

而覆盖在你坟头的花圈和纸幡,

终将被时间忘却,你尽可以终日

躺卧那里,等待我们终有一刻

叩响你钉紧的门扉。

访东山书院

坐在屋檐下,能俯瞰全部城区——

瓯海,鹿城,龙湾,交叉的塘河闪着光

白鹭灰鸥变成了墨点——它们在橘树间

飞起落下,一样怀着秋日的喜悦

往来船只在水的影子里穿梭,更远处

是波涌的飞云江和蔚蓝海水的落潮

东山书院的台阶上,青苔葳蕤

卧在屋顶上的鸽子,埋头梳理羽毛

仿佛盛夏腾空后,就可一直虚度时光

金桂银桂尽已开过,落花满地,像极了

你破碎的心情。还有峰峦虚拟,被遗忘的

灌木和蒿草,接住了山顶寺院的晚钟

秋天由表及里,我们在香气中颓废

向夜晚举起酒杯,也可留在山上不走

在凉风吹拂和星空照耀下慢慢死去

大地安稳,一只白狐从你墓碑前跑过

佛陀和基督

沿运潮减河大堤行走,我依次

相遇国槐,银杏,椿树,苦楝,

毛白杨,垂柳,柿子树,松柏,桃树,

杏树,野荆,迎春,藤萝,更早的

悬铃木有阔大的叶子,一边生长,

一边解散旧皮,犹如蝉和蛇,

脱去皮囊获取再生。我时常恍惚地

把它们想象成佛陀和基督,却不能

把它们分清。它们就那么入定般站直了,

一辈子不走动半步,却各自完成了

涅槃或永生。在风雨中,在早晨,在暮晚,

看我脚步匆忙,东奔西突,终有一天

倒在它脚下,慢慢解散骨头,化作泥土,

风吹过时,点头的说“阿门”,

摇头的念“阿弥陀佛……”

立体主义诗歌及其可能性

——谷禾近作阅读札记

◎陈巨飞

前些年,我在成都金沙遗址博物馆看过一场名叫《梦回金沙》的4D电影。在3D的基础上,《梦回金沙》通过各种特技效果,使剧情和现场氛围高度融合,调动观众的听觉、视觉、嗅觉和触觉等感官体验,让我们身临其境地感受了古蜀文明的厚重和积淀,颇让我印象深刻——惊险、刺激之余,我也曾想过,如果诗歌尽可能地与读者的多维度感受发生关联,那肯定是一种有意义的尝试和冒险。

谷禾的《数一数沙子》,就是这样的一种“冒险”和尝试。“在另一时间,又变成持续的雨声/敲击路面,更多的人在从黑夜走过/像流沙穿过沙漏。我恍惚记起从前/一只麋鹿怎样从白纸上睁开眼睛,/它游移的目光,照亮了黑夜的树林。”(《我听见空调在鸣响——》)空调鸣响,雨声入耳;白纸黑字,目光游移;时间缓缓地从沙漏中流出,犹如钝器,一点点地研磨着生活——这种诗歌,我愿称之为“立体主义诗歌”。我说的“立体主义”不是乔治·布拉克和毕加索创立的一种美术流派,不是用解构、重组或制造碎片的方式使观众产生立体错觉的“手艺”——立体主义诗歌是通过多种更复杂的“全方位”“立体式”的艺术呈现,使读者获得了更多层和复杂的阅读体验,使之与诗人发生更深入的心灵共鸣。

声音:撞击生命的重锤

诗歌本身就是一种音乐。我们能从德彪西的《月光》和勃拉姆斯的《帕格尼尼主题变奏曲》中看到流淌的诗行,也能从杜甫的“落花时节又逢君”和白居易的“唯见江心秋月白”中听到寂静的“裂帛之声”。生命的真实响动制造了声音,风,也因参与了声音的发生而获得生命力:“你听见孤独了吗?像风/裹挟沙砾,灌入我后颈”。(《霍帕:〈Gas〉1940》)风成了“孤独”本身,或者加剧了诗人的“孤独”——在这里,风吹响了生命的唢呐,奏响了加油站边的“公路之歌”。那些被寒风吹彻的日子,成为诗歌中坚硬的冷风景。

当莫扎特在贫病交加中死去,天才音乐少年陨落,他也没能完成那部饱含人道主义温情的《安魂曲》。谷禾的《亡灵祭》是诗歌版的《安魂曲》。“如果亡灵/也会哭,我必生出倾听的耳朵,/在空旷里反复写一首诗。”悲悯的角度总是向下,所以我们可以尝试让“倾听的耳朵”贴近操场的地面,去倾听亡灵的哭声,去安慰“泥泞里拔出的呼喊”。声音慰藉了灵魂,有时候,也能救下脆弱的生命。在《死亡这件事》一诗中,当诗人奄奄一息的亲弟弟被遗弃在墓地时,一声啼哭拯救了他。

声音大多数时候是响动,偶尔也会是一种寂静。寂静大多数时候是比针尖还细小的声音,偶尔也会是一种耳膜不能识别的高分贝声音。奇妙的是在诗歌中,这二者之间又可以相互转化,最终化为撞击胸口、直击心灵的重锤。“你说:‘安静些,让我安静,让我/在昏暗中把你们忘掉,也忘掉我自己/曾经是谁。’”(《给二伯的挽歌》)在二伯弥留之际的遗言中,“安静”一词被强调了两次。第一个“安静”是对亲人说的,也可以看作是对整个世界的劝诫——喧哗和躁动,让很多人疲惫不堪。所以古印第安有一句谚语:“停下来,等等灵魂。”第二个“安静”是对自己说的,二伯在生命的终点,终于找到生命的意义——因为放下(忘掉)而获得了永恒。

色彩:描绘生存的颜料

无论自然还是艺术中的色彩都是有温度的,温度就是色彩体现在艺术中的生命力外溢。尽管印象主义画派在“光”与“影”的变幻中发现了隐藏在其中的主观感受,并率先有意地运用到创作中,但古代诗人似乎更早地猜透了色彩的玄机。“江碧鸟逾白,山青花欲燃”——“碧”“白”“青”“红”对比强烈,色彩斑斓,投射的却是一种中年危机式的生存。

同样的,在《回忆一个村庄》一诗中,诗人似乎将保罗·高更的代表作《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是谁?我们到哪里去?》展现在我们面前。“黑夜”“白昼”“青苔”“结霜的月光”“金黄的麦子”构成了中原农村的底色;劳碌的父亲,用鞋底抽打孩子的母亲,“早夭的姐姐”和“活下来的妹妹”,这些血脉相连的亲人以最本质的方式生存或毁灭。他们与故乡、大地是水乳交融的关系——他们是春风中的一种颜色,也是沟坎里的一株庄稼,但到最后,都将回归于坟头上的一蓬野草。此诗中,大胆而热烈的色彩,奇崛而巧妙的组合,真挚而沉郁的乡愁,又让人想起马克·夏加尔的布面油画《我与村庄》——此画采用了立体主义分割法,是真正的立体主义作品。

可以把谷禾当一个用诗歌绘画的画家,他的手中时刻放置着调色板。《这首诗》是一首“关于诗的诗”,不经意间透露了诗人的诗观:“这鲜红的、剔透的、光芒/夺目的……你来,命名它吧。”我们也可以将此看作诗人对海德格尔的虚心致敬和小心存疑。海氏将诗理解为“对诸神和万物本质的命名”,谷禾则通过色彩的折射,寻求诗歌的本质——将“原诗”的命名权交予读者。于是,诗就成了诗人的呈现和读者的发现。

《石榴》是一幅静物素描。秋天的黄昏,光线饱满。最后一颗石榴成熟了,“被灼灼红光笼罩”,有一种紧张的、下坠的力,从而“从高枝上投下巨大的阴影”。石榴树旁的妻子,因为期待和骄傲,成为一张美好的构图。这个场景尽管伴着一丝焦虑,但它确定是有别于拉金的是生存亮色。

感觉:记录生活的笔触

弗洛伊德在晚年写过一本叫《文明及其不满》的书。他认为人具有欲望性和攻击性,以自我为中心,道德和法律要对这种人之本能加以约束。诗人在这场旷日持久的控制心魔的斗争中何为呢?谷禾在《正月初八,闲读琐记》中细数了历史上的幽暗时刻,并发出“这恶的质素在他/潜意识里潜藏了多久”的疑问。但面对阿伦特所强调的“平庸之恶”,诗人和诗歌都显得如此无能为力,他只能“一次次合上书本,/久久望向窗外弥漫天地的飘雪。”

不过,诗人有一颗脆弱、坚韧又高贵的内心,他可以记录下自己真实的心里感觉,吐露出忠诚可靠的生活本身。无论是对平庸之恶的“恐惧”,还是对现实困境的“沮丧”,抑或是对无解命运之“惶惑”,都源于生活的“爱的教育”。当幸存者在奥斯维辛废墟前建造泪水的纪念碑的时候,诗人可以被定义为“我归来,我受难,我幸存”(《读〈一滴泪〉,兼怀巫宁坤先生》),这是对诗人身份的破译。

而生活不只有泪水,更有酸甜苦辣、悲欣交集,也有物我难辨、故我今我杂糅。沿运潮减河大堤行走,诗人会遭遇一大群植物:国槐、银杏、椿树、苦楝……那么,诗人为什么会有“恍惚”呢?那是因为在一刹那,诗人和植物进行了身份互换。在量子纠缠一般的际会里,诗人“把它们想象成佛陀和基督,却不能/把它们分清”(《佛陀和基督》)。

“感同身受”出现在人与植物之间,当然也会出现在人与动物之间,甚至是人与一条“新浇的柏油路”之间:“黏稠的沥青下,填埋了多少/石头、泥土、无名尸骨?”(《新浇的柏油路上……》)这种紧贴地面的写作,源于“对这土地爱得深沉”,也是诗人在用诗的形式承担对世界言说的使命。如此一来,在《2019,致友人》中,当诗人面对“身怀暗疾”而保持沉默的友人时,一方面是同情和共振:“你站在斑马线上如临深渊。”另一方面,也有劝慰和提醒:“拒绝谈论并不等于治愈”——诗人如果“闭上嘴唇”,不能真实地敞开内心,又何尝不是伪知识分子的堕落,以及对生活的亵渎和不敬呢?

“感觉”是一个多面体,如果每一首诗只表现出“感觉”的一小点、一条线、一个面,那肯定不能称之为“立体主义诗歌”。立体主义诗歌是4D的,带给读者的感受一定是丰富的、全景的。如果声音疏密有度、画面动静相宜、事物形态各异、通感无处不在,那么读者的阅读体验也会是美妙的。《访东山书院》中,诗人坐在屋檐下俯瞰全部城区,耳畔里听到鸽哨的声音、晚钟的撞击和凉风的音乐,眼际里看到白鹭、灰鸥在蔚蓝海水上的翔集。金桂、银桂落下了,香气如故;酒入唇齿之间,醇香隽永。秋日的喜悦,心情的破碎——生命、生存和生活融合在诗歌的多媒体里,诗意变得立体、生动和多元。

于是,在谷禾的诗歌中,东山书院就成为一个立体的世界。我们寻找着诗意的可能性,说出了梅菲斯特希望浮士德说出的那句话:“我满足了,请时间停下!”

选自《作家》2022年第8期

编辑:王傲霏,二审:牛莉,终审:金石开

编辑:王傲霏, 二审:曼曼, 终审:金石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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