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祭扫（清明节上坟）

小的时候，只要听说谁家死人，我连远远看一眼的胆量都没有。姥爷去世正好我住校，我妈托同学带信给我，说家里整修房子没地方住，这个周末就别回来了。等下一周回家，看到老爷空荡荡的屋子，并没有想象中的恐惧。

但是，我害怕看到死人的东西，比如烧纸。

鬼节时通常不去上坟，就在路口烧纸祭奠。听到大人们谈论要烧纸的事时，我就开始特别留心了。虽然家里准备的烧纸都会用布遮住，但我还是能一眼就看得出来。有时候我妈会把它们藏在柜子里，我也能感觉到它们散发出来的阴气，甚至柜子都有了异样，尽量躲得老远。等到月黑风高时父母出去烧纸，我在家里也会心里发毛。

烧纸前要给纸打上钱，就是用一个铁的东西砸在烧纸上，印出的印子就叫“钱”，当时还想，真的在糊弄鬼，那么随便的东西怎么就变成钱呢。

住在外地的老姑有时会特地在清明来串门，然后他们老姊妹几个一起去上坟。

我是个胆子特别小的人，平时一个人上山都不敢，怕死人怕得要命，但很想知道上坟是怎么一种仪式。有一年清明，终于按捺不住好奇，跟他们一起去上坟。

穿过农田，走了很长一段路，开始看到一个一个坟头。我爸走在前头，给老姑介绍这是谁家的坟茔地，埋着谁谁谁，怎么死的，听得我脊背发凉，连风吹到发梢碰到脸上都让我心惊肉跳。虽然扯着我妈的手，走在人群中间，老是觉得有东西跟着我，这让我头皮一阵一阵地发紧。

到了坟地，先把周围青草除掉，再培一些新土，修整齐后，摆上糕点，倒上酒，点上烟。大伙儿神情肃穆，谁都默不作声，只有山风，仿佛有意识地在坟头和人群之间绕来绕去，气氛十分诡异，我的神经紧绷着。

突然，我大姑一声哭叫划破寂静“我的爹妈啊，儿女们来看你啦┈”

这一嗓子吓得我灵魂出窍，整个人被恐惧吞噬，死死抓住妈，也跟着放声大哭。

可没哭几声，我就被大姑吸引了。

我大姑与其说是哭，不如说是哭唱，是边哭边唱，“妈唉，你太可怜了，一辈子吃尽了苦，一点没享过福唉呀！十岁给人做了童养媳，什么苦活累活你都干啊啊，人家也不拿你当人看啊啊┈”

我仔细地听，这里不仅有奶奶的一生，还有爷爷的辛苦，等于是叙述爷爷奶奶的生活，唱词还特别押韵，调子还很好听，长音短音高低音，抑扬顿挫。再看姑姑，眼泪流得满脸，是真的难过，可怎么还能唱呢？那感觉真是太滑稽了。一瞬间我的恐惧也没了，居然偷偷地笑起来，心想，大姑要是唱歌一定很好听。

回家后我问妈“上坟怎么还要唱歌”，妈说这是规矩，哭唱，你大姑才是会哭的。

父亲去世后，没有埋在爷爷奶奶身边，而是选了一处特别好的寝园。寝园位于一处山坡，依山傍水，按照地理位置分为高中低档，父亲位于中间，那个角度可以纵观全景，非常明亮。远远望去，整个寝园就像一处灿烂的花海，每个碑位挂着鲜艳的花圈，终年不败。路过层层墓碑，置身于墓碑林立的甬道，划过一个个墓碑的照片，没有一丝瘆人的感觉。

每个传统节令我们都去祭拜。

祭拜的东西都是二姐准备的，都是父亲生前爱上吃的菜和糕点。墓碑上的照片是我选的，是在父亲被诊断为癌症后我们出去玩时拍的。每次看到父亲牵着嘴角微笑的照片心里都生疼，二姐就会说，看我爸住这里多高兴，还笑呢。

我一直都走不出失去父亲的悲哀，八年了，仍然不能释怀，每次走近都心生悲凉，始终不敢正视爸的照片，默默地躲在一旁，看哥姐们操作一切。

我二姐边擦灰边说，“洗洗脸，干净干净，再给你擦擦房子，看你白白胖胖，在这里过得挺好吧，这人多，热闹哈┈

“这是你爱吃的四喜丸子、红烧肉，这个糕点是某某蛋糕房买的┈

“这个葡萄酒是我酿的，没加一点水，绝对绿色，你尝尝┈”

我哥点上一支烟，猛吸一口再递给爸。爸是不吸烟的，但每次都不忘这个环节，就像来客人，递上一支烟就开始聊家常了。

二姐说：“家里都挺好，妈身体不错，你保佑妈再活几年，跟我们再享享福，也保佑咱们平安健康，最好让我们都发大财。我买老不中奖，爸你给我托个梦，给我个号，你让我中大奖我立刻给你换个地儿，弄个别墅给爸住着，你看行不┈

大伙儿“噗“地一下都乐了，我心头的哀伤也去了大半。

大家围在墓碑前，跟爸聊天，有时候会觉得照片中的爸真的笑了，那不是幻觉，是真的，比刚来时的笑容更真切。生前，父亲最喜欢带着儿女一起登山挖菜，喜欢我们围着他的感觉。此时，重温过往，他一定非常开心。

眼看一柱香燃到尽头，也是我们该走的时候了，大家依次跪拜在父亲跟前。我能看到照片上父亲不舍的眼神，这让我瞬间崩溃，眼泪像决堤的洪水┈

唉，死亡为什么是消失了呢，如果换成另一种方式，比如不能相互说话，但能相互看见该多好。

通常给父亲扫墓后还要给爷爷奶奶去上坟。爷爷奶奶还在老地方，不同的是，多了叔叔的陪伴。

叔叔短暂的一生很不如意，每次祭拜也多了心疼，祭奠的物品也比给爷爷奶奶的要多。

其实，人死如灯灭，我也不相信鬼魂的存在，但我仍然记得每个传统节令，而且按照传统带上应带的祭品。因为每个逝去的都是我们生命中的至爱，相伴几十年的亲人。人走了，感情还在，也唯有通过每年的几个特别日子来看望他们，这是生与死连接的唯一方式。带贡品烧纸钱，慰籍的不是死去的灵魂，而是我们割舍不掉的挚爱亲情。

对于故人的思念通常会梦见，可惜，我那么想念父亲，也只梦见过一两次，反倒梦过几次叔叔。二姐也梦过，她说梦里的叔叔破衣烂衫，生活潦倒还被人欺负。听说这个梦的时候，我心里很难过，活着的生活印记刻在心里，连梦都不能改变，可怜的叔叔。

没想到几天后的夜里，二姐发信息说，她刚在在十字路口烧了很多纸，还有几套衣裤，最重要的是，她还给叔叔烧去一把shou qiang。

我很诧异，现在还有卖shou qiang的吗？二姐说：“没有卖的，是我画的，还画了无数发子弹，有了qiang，以后再没人敢欺负叔了。”

听了二姐的话居然一点不觉得荒唐，反而甚觉安慰。#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