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区真正的格桑花（高原上生命力最顽强的花）

央日俄玛

1

结绕村央日俄玛牧点有一个藏式大门，说是大门，其实没有门。在道路的两侧竖起两个石头垒起来的柱子，上面缠绕着哈达和经幡，大门的中间站着欢迎的人群。

松周把车停得远一些，留出一个走过去的距离，格桑拉姆说这是方便村里干部献哈达呢。

一个干瘦高大的中年男子，那是村长土登杰措。村长穿着崭新的藏袍，头上绑着英雄结，手里托着一条哈达，旁边的小伙子双手托着更多的哈达。格桑拉姆走上前用藏语介绍了一遍，又用汉语做了介绍，东方玉音和土登杰措村长打了招呼，洁白的哈达便一条一条搭到了他们的脖子上。

村长的哈达，村民的哈达，男人的哈达，女人的哈达，大家都献出自己的真诚祝福，不大会儿，医疗组每个人的脖子上都挂了十几条。

结绕牧委会的院子是一座干净整齐的现代化砖瓦房，院子里有一片水泥地，这是草场上比较罕见的，水泥地上是一群难以分辨出谁是谁的小孩，东方玉音觉得他们大致长得一个模样，穿得也都一个模样，只是有的衣服长，有的衣服短。

东方玉音饶有兴趣地停下来看着这几个孩子，村长说：“这八个孩子是一家的，孩子的父亲死了，只有母亲带着他们，孩子们穿的衣服都是政府捐的。”

因为是同一批捐助的，所以衣服式样和颜色大小都一样。东方玉音问：“他们家牦牛很多？”

土登杰措村长说：“不多。”

东方玉音又问：“那他们吃什么？怎么生活？”

土登杰措村长说：“国家对他们家庭有特困补贴，都养着他们，他们的母亲在村里帮忙，打扫院子。说着土登杰措村长指了指整洁的水泥地面：“打扫完了就是他们孩子玩的地方了。”

正说着话，一个中年妇女走了过来，她一直看着东方玉音笑。东方玉音问她会说汉语吗，那个妇女摇摇头，表示听不懂，走到了孩子们的中间。

水泥地周围有几个花盆，应该是牧委会为了应景摆放的。花朵经受不住恶劣的气候，已经有些萎缩。东方玉音指了指花盆说：“这个我去年就有经验了，放点格桑花就行了，高原上的花就和高原上的人一样，顽强着呢。”

2

土登杰措村长把小分队领进了一间接待室。接待室虽然不大，但里面摆了好几张小藏桌，藏桌上整齐地放着风干肉、酸奶、煮肉和一些干果。屋中间有一个比较大的牛粪炉子，炉子周围的几个牧民忙成一团，他们是牧委会的成员。

一个年轻的女孩进了房间，土登杰措村长向她说了一句什么，那女孩紧接着又出去了。格桑拉姆说：“村长安排给咱们做饭呢，说要最高的招待。”

村干部们布置完了，从牛粪炉子上取下酥油茶铝壶，酥油茶冒着浓浓的热气儿，茶叶梗子像一艘艘小船在碗里盘旋。村干部们一碗一碗举到东方玉音面前，就那么端着，那份热情，那份执着，那一刻，尽管是在包虫病的高发地，但东方玉音觉得自己如果拒绝便是在犯罪，便是在亵渎。

格桑拉姆知道东方玉音她们喝不惯这个。赶忙打圆场，她像朗诵一样，用开着玩笑的口吻模仿着电视节目里的一段广告词：“在世界屋脊上，无论你是饥肠辘辘还是精疲力竭，只要喝上一碗酥油茶，就会浑身增添力量。当您身体欠佳，卧床不起时，喝上一碗浓茶，便能解毒疗疾，消病祛邪。从海拔低的地方登上高原，常常被那利刃般的寒风刮得肌肤绽开，脸皮皲裂，时不时还会被严重的缺氧折磨得头晕、气急、心慌和呕吐，每逢此景，藏族同胞会劝你喝上几杯酥油茶，顷刻间变得精力充沛、干劲倍增，尤其在那狂风怒吼，滴水成冰的大冬天，喝上几杯酥油茶，便觉得全身温暖无比，再冷的日子也能熬过。”

大家哈哈大笑，气氛缓和了很多。格桑拉姆的记忆力这么好，能把一段广告词背诵得如此流畅，也让大家很佩服。这也是东方玉音一直认为的，她的确天资聪明。

虽然高原上的太阳紫外线很强，但没了太阳的直射，草场上还是有些凉。喝完一杯冒着热气的酥油茶，让东方玉音轻松了不少，身体也热乎了许多。

看到坐在身边的位文昭和马黎明连杯子都没有拿起来，东方玉音皱了皱眉头。她猜到了他俩心中的顾虑，便婉转地说了一句：“喝一杯，暖暖胃是好的。”东方玉音这样一说，位文昭也就端起杯子喝了两口。

马黎明或许身体还有些不适，他摆了摆手说：“我是真喝不下去。”...

格桑拉姆连忙附和着说：“您就放心喝，这煮了的牛奶经过高温消毒，是没有问题的。”

看到大家都把手里的酥油茶喝了，格桑拉姆转过头笑嘻嘻地问：“感觉咋样？在我们草场上，酥油茶就是一个标志，虽然家家都有酥油茶，但酥油茶的制作可不简单。”

上一次来藏区时，东方玉音曾经专门参观过制作酥油茶的过程。牧民们需要先把砖茶放进凉水里，熬到色泽红黄时，再加上盐和酥油反复打制。本来水乳难以交融，但酥油茶却让它们有机结合在一起。而且酥油是当地产物，茶叶却来自遥远的内地，二者的结合被认为是因缘际会，会产生更吉祥的事物。

3

藏区的传统食物很单调，只有酥油茶、糌粑和青稞酒等，说实话，如果不是长期生活在藏区，这些东西根本咽不下去。

“吞食并且觉得这些东西甜美的重要前提，是已经把生命和思想融入藏区，融入这个充满神秘而又神圣的地方。”东方玉音想，其实，又何止这一碗酥油茶呢，去往布达拉宫、大昭寺的路上随处可见磕长头的信徒，他们手戴护具，膝着护膝，额头上结着厚厚的老茧，口中念念有词心无旁骛地五体投地，三步一磕。不远千里一路磕来，虔诚之至，令人感叹。

东方玉音看着手中的酥油茶，这又岂止是简单的一碗酥油茶呢，在与牧民的交往中，在这片草场上，这大概就是人与人之间心灵的碰撞，情感的交融。

诊疗地点在一间挺大的会议室里，这个会议室看着崭新的，只是卫生条件差了些。村里的干部们都来了，他们显得很激动，说从来没见过金珠玛米的曼巴们。在聊天中，村支书索昂尼玛说：“几年前，央日俄玛大大小小的会议都在一片露天草滩上进行，在这多变的高原气候下，无论是组织会议的村委领导，还是参会的牧民群众，都要随时做好迎接风雪暴雨的准备。”

另外一个村干部嘎卓阿嘎说：“在草滩上开会，最难的是冬天，高原寒冬来得早，去得晚，每次开会即便不是下雪天，村民们的手脚也冻得冰凉，要是再来点风雪，再厚的皮袄也挡不住那刺骨的寒风袭来。”

就在去年底，在政府的专项资金扶持下，央日俄玛牧点建设了新的会议室。“在会议室里开会，像是冬天赶完牛，回到自己炊烟袅袅的小家一般，”索昂尼玛激动地说道，“这里让我们牧民们联系得更加紧密，这让我们党支部的堡垒作用发挥得更加有效。还有其他不少村党委听说我们有这样一个设备齐全的现代化会议室，嚷着要借用我们的会议室开会呢！”

听着索昂尼玛书记“调门”较高而又蹩脚的普通话，东方玉音不禁笑了出来。

大家一边聊着一边做准备工作，门外到处是流浪狗，吓得东方玉音她们也都不敢出去，只能示意让牧民们排队进来。

一直跟着的格桑拉姆说，这里的藏狗其实不咬人，人和它们互不干涉就行，草原上自从有人，藏狗们就是这样生存的。但东方玉音无法放松下来，自从在格云牧委会目睹黑狗和那只大狼狗的恶战，东方玉音心里就留下了阴影。

4

草原上的牧民很多不分家，家庭成员也很多，队员们是按户筛查，有的一张表除了户主外，还能看到好长一串名字。按藏区的风俗，兄弟姐妹多时，大多数家庭里就会有一个云游僧尼，她们按照僧人的装束，头发很短，穿着紫红色的曳地长袍，有的在寺庙里，有的一直在家里生活。这样的云游僧尼不能结婚，一生不停地念佛和劳作。

东方玉音已经为很多个这样的云游僧尼检查过身体。她心疼她们，检查得格外细心。云游僧尼中有年老的，也有很年轻的，看起来她们都很快乐也很幸福。信仰的力量就是这么神奇。东方玉音虽然不明白，但也深深地被她们的情绪感染。

格桑拉姆带来的尼同今年七十九岁了，无儿无女，是一个五保户老人。听说有金珠玛米专家过来巡诊，早早就在邻居的帮助下到了乡卫生院等待。格桑拉姆把她扶了进来。

尼同患有高血压，是卫生院的常客。卫生院的医务人员跟东方玉音介绍说，无论什么时候老人过来，都是免费检查治疗。看到行走不便的尼同过来了，前来问诊的牧民们都主动给尼同让出位置，让她第一个检查。

马黎明细心为尼同老人进行了腹部彩超检查，发现她的心脏不太好。在东方玉音对她进一步心脏听诊后，确定了老人患有冠心病、帕金森综合征。巡诊队员们一边检查一边对她叮嘱生活注意事项，并为她发放了药品。

三十四岁的毛求是一位单亲妈妈，在丈夫意外去世后，一个人扛起了抚养八个孩子的重任。以前，没有牲畜、没有任何经济收入的她，即便是再努力去干活也无法填饱八个孩子的肚子，家里实在揭不开锅的时候她也只能分批带着孩子去牧村邻居家乞讨食物。一到冬天，在没有取暖的房屋里，孩子们的小脚冻得通红，毛求总是让孩子一个挨着一个地相依着艰难熬过。生活的压力让毛求喘不过气来，这个还没过四十的中年妇女显得非常苍老，密密麻麻的皱纹记录着她的窘境。

但是现在，毛求家的生活条件好了很多，政府不但给她和孩子们配备了崭新的帐篷，还给她购买了十几头牛羊，她有四个孩子被送到小学里免费读书；其余四个小的，政府还捐助了奶粉钱。以前只顾得糊口活命的毛求从未想过给自己看病，但是听说金珠玛米曼巴们来了，她今天早早地来等候。

毛求通过格桑拉姆翻译，告诉金珠玛米医疗队的医生们说，自己的下腹反复疼痛很久了。旁边的卫生员也说，她也来过乡卫生院就诊，没有查出明确病因。在吃了几年藏药以及进行消炎、理疗等多种方式治疗后，均无明显效果。

位文昭发挥了妇科医生的特长，经过检查，她断定毛求的宫内节育器已经下移，这是她腹部疼痛的元凶。毛求害羞地说，这是她生下第八个孩子之后，乡里的计生专干给她戴上的，但没过多久，她的丈夫却因为肝癌去世了。

5

一上午，医疗队把所有聚集的牧民都做了检查。结束后，位文昭和马黎明忙着归拢数据。东方玉音和一个名叫索南的牧民聊天。索南曾经在县城做过工人，懂一些简单的汉语，也很健谈，和东方玉音聊起杂那日根神山时，他用生硬的汉语交流起来竟滔滔不绝。

索南对东方玉音说，杂那日根山神的胯下是一匹龙驹，自由翱翔，马蹄永不落地。在沙日塘，整个格吉部落的子民都是靠着杂那日根山神的护佑生息下来，祖祖辈辈一代接一代，跟着神山的光芒。

索南还说，杂那的意思就是宝矿，杂那日根山神除了有数不尽的马群牛群和羊群，还应该有无穷无尽的矿藏，只是为了保护环境，政府不让开采。

等着索南停下来，东方玉音问他：“既然祖祖辈辈一直随着山神的光芒过来，整个沙日塘草原有多少人口呢？”

索南说：“整个沙日塘草场我不知道，但在央日俄玛，就有三百多人。”

“这过来的人没有三百多啊。”东方玉音笑了。显然，索南认为三百多人已经是个天文数字了。

索南环视了一下院子里，很认真地回答道：“这肯定不是全部的人员，还有很多没来的。”

东方玉音说：“为什么呀，这么好的机会，免费做体检。”索南说：“这样说你们就明白了，你们今天看不到病号，国家还有钱给你们吗？”东方玉音说：“有啊。”

索南说：“草原上的人不一样，草原的人不这么认为，牧民们每一天都要放牧，我们今天放不到羊，就没有吃的。”

东方玉音说：“这种想法是错误的，我们虽然今天看不到病号，但我们每一天都在为看病做准备，不断地学习，掌握更好的技术。我们看不到病号，说明病人少了，说明大家都健康，这是我所希望的，如果真的能这样，我宁可失业没有饭吃，也不愿看到很多人患了病而得不到治疗。现在免费医疗来到这里，而你们不能配合，就是你们的山神也不乐意的，它会怪罪你们。”说完，东方玉音故意指指杂那日根的山顶。

索南不好意思地笑笑，他不知道怎么回答了，站起来说：“我要回去放牛去了，扎西德勒。”东方玉音呵呵笑着，对索南说：“放牛的时候也别忘了我说的话，告诉草原上的人们，如果不去看病，而把疾病留在草原上，山神也会不高兴的。”

索南走后，东方玉音继续向前溜达。一段红土高墙吸引了她，这段高墙大约五米多高，一百多米长。土墙比较完好的部分，有一处大门，只剩下两侧的墙垛，但是墙垛的柱子居然是水泥浇筑。这个水泥柱子明显不是现在才有的，旁边一面墙上久经风雨而模糊不清的一句标语说明了它的年龄——最高指示：要把医疗卫生工作的重点放到农村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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