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荐张远伦日常的神性)

(推荐张远伦日常的神性)(1)

张远伦,苗族,1976年生于重庆彭水。著有诗集《白壁》《和长江聊天》《逆风歌》等。重庆市作协副主席,重庆文学院专业作家。获得骏马奖、人民文学奖、诗刊陈子昂青年诗歌奖、徐志摩诗歌奖、重庆文学奖、巴蜀青年文学奖、银河之星诗歌奖。入选诗刊社第32届青春诗会。

引 子

我们耽溺于日常,被日常所羁绊,对于日常的理解自不必多说。而“神性”的意指则要复杂得多。它的符号化过程,常常最后被人认为是孤立、静止和固化的,在很多人眼里,“神性”是符号,而不是符号化。当我们面对壁画上的飞天神女、神龛上的神位、洞窟里的山神的时候,我们会认为神就是这样的,神性是被规定了的。

所以我们往往忽略了神性的产生。

神并不玄,神性也不是通常我们认为的诸神、神话、神学、玄学,更不是神神叨叨和神经质。

神性的产生过程,尤其是日常的神性,才是我在诗写中注重发现的。

日常的“神性”,是人性,是人性的过滤和净化,美化,善化,信念化,信仰化。这种“神性”也是“物性”,是物化,泛化,进而扩大到与人关联的万物,经由人的情感处理,思想观照,进而产生共时的人对物的心理投射,达到完善人性中思想、态度、愿望、情绪、性格等个性特征的目的。可能的情况下,日常的“神性”会超越普遍的机械的道德律,活生生地动态地将人的精神提升起来。

所以我对一只蟋蟀、一条菜青虫充满了敬意,它们在我庸常的生活中产生了“神性”,而幸运地被我发现了。

1.这完整性的人间啊,先从局部开始爱起

“神性”的产生,以人和物本身蕴含的“道”为基础,并以人的想象力和艺术处理为手段,将其符号化。“神性”是形象,鲜活的形象,是可以摒弃精神中的不洁,用干净的内心去触摸的形象。“神性”的符号化过程,最重要的是诗人自我净化的过程。“神性”的发现有时候基于同情心、善良、悲悯情怀,但这不是最重要的。关键在于人性中的变化,在诗歌中意象的反复显影,捕获之后,用语言符号进行人性化呈现,不断地用人性中的自我纠正、自我修复、自我完善、自我提高,来使物象的神情、行动具有“神性”的光芒,从而照耀到自我和他者,甚至影响到更宽阔的场域。

这样,一个小小的物象——蟋蟀,它是无脊椎动物,属节肢动物,昆虫纲,直翅目,蟋蟀科,亦称促织,俗名蛐蛐、夜鸣虫、将军虫、秋虫、斗鸡、促织、趋织、地喇叭、灶鸡子、孙旺、土蜇。

这样,一个小小的物象——蟋蟀,它是卑微的会鸣叫的古老的昆虫。

这样,一个小小的物象——蟋蟀,是我站在村小的操场上,对着几十名老师和同学背诵的“蛐蛐”,是我掀开泥团,轻轻拿捏住的柔软小生命,是入夜时分不知疲倦永恒地演唱的歌手,是我的诗歌中那种“局部”的蛰伏者。

我一直活在局部里,蟋蟀解决不了所有大地的荒芜

在星空的完好无损下,低声部的吟唱那么忧伤

一声长,一声短,又一声长,又一声短

而后无限长……完整性的人间啊,从局部开始爱起

——《局部》

在武陵深山中,夜色渐浓,一个寂寞的孩子站在寂寥的夜空下。星空完好无损,高处自有高处的完整。而我是局部的,我渺小,局促,拥有的是逼仄的处境,我周围的大地日渐荒芜,相对于无限神秘和辽阔的星辰的领域,我短促的人生、卑微的生命、黯淡的精神都只能在局部存在。然而,比我更卑微、更黯淡的蟋蟀不这么看,不这么想,不这么妄自菲薄,它们艰难但是从容地活着,丑陋但是审美地活着。它们细小的腰身里蕴藏着无尽的能量,它们以纳米之心,尽十里之力;以柔软之须,抵牾坚硬之地;以咀嚼之口,咬斗黑色江湖;以迷离复眼,睥睨炎凉人世。最重要的是:它们以脆弱之腔体,共鸣抗议之美声,它们的日常,便是将自己惊人的语言能量释放出来,用诗人们都惊叹不已的天才的句子,向浩渺的夜空发出试探、交流、叩问的频率,这声音定能传达到“深邃”那里去。当然,它的努力无任何回应。上帝、昊天、虫洞、黑洞、量子纠缠、暗物质,等等,都没有向它们回复。然而它们无所欲,无所谓,无所忧地继续鸣叫,似有未尽事宜,似有未了心愿,似有旷日持久的诗意还没来得及告诉我这样的诗人。

我,一个孤独的孩子,便活在蟋蟀的局部里了。

当然,我还未能领回它们自足的完整。

每天晚上,我都在凝神静听那些没完没了的天籁之音。我活在一种看不见的“音速”里。这是词语组合的速度,这是诗歌生成的速度,这是诗人抵达民间的速度。我活在“声部”里,它们不擅高音,将嗓门压低,以平民的声调和群众的口吻,无休无止地拍击着空中的事物,也拍击着我的柔软的心之瓣膜。它们以低声部的发声技巧,用诗歌中的含蓄和婉曲,向月光致以爱慕之意,向星光致以迢遥祝福。它们长一声,短一声,再长一声,再短一声,而后无限长。它们深谙语言的音律性,控制着诗歌内部的节奏感,用跌宕变化、循环往复、一唱三叹的长短句和分行,向我指出了现代诗中潜藏的声音的秘密。当然,更是向我揭示了诗歌中自由的秘密——变独白为独唱,你看,它静静敛翅,身体因为某个咏叹调而不停地颤抖。而当它们互相体悟,理解,包容,参与,便会在我的菜园子里,这一亩三分地里,这古典的藩篱里,逐渐融合,逐渐应和,逐渐形成交响乐,向我的诗歌,示范句子和句子之间的和谐,节段与节段之间的转承,上一首与下一首之间的逻辑,组诗与组诗之间的建制,我似有所悟,而又似无所得。

所以我活在蟋蟀的“道”里。

一只小昆虫,本身便蕴含着某种“道”,它会在适当的时机,向一个诗人传达出来。它不会变成汉语告诉我,而是在我的思想与蟋蟀交流的时候,某个瞬间,袭遍我的全身。我因为这种娇小的肉身所具有的非凡能力而震颤,我诗歌中的词语也在震颤,于是,“神性”产生了。不屈地活在“虫世”,还要以大海般涌动不息的“心力”宣告它们对于艺术和美的执着,这就是它们的“道”。我确乎感知到了,而且我相信,任何一只蟋蟀,都自带某种“道”,可以在特定的契机,醍醐灌顶般传输给某一个自以为是的“高智能生物”。

蟋蟀在地球的局部,在哲学的局部,在诗歌的局部,在艺术的局部,爱自己,爱小的、弱的自己,爱强大的、永恒的自己。它们爱局部,爱局部的馈赠和容纳,爱局部的实在和地气,然而它们在先爱上局部之后,进而爱上整体,用清亮的音质爱上宽广的音域,用单纯的独唱爱上恢宏的合唱,用长不盈寸的身体爱上辽阔无边的旷野,用暗淡无光的复眼爱上遍地月光,用无力飞翔的翅翼爱上头顶的穹庐。

我也在局部里,用残缺不全的诗稿,爱你们的人间。

2.咬出一个小洞,看天

和蟋蟀一样,一条菜青虫亦可开示我。

它的能指简单,而它的所指包含了生物学、文学、价值观。尤其是诗歌,诗人的自我萎缩和自我放大。甚至,它的所指还包括众多读者对“菜青虫”的轻微不适感。一首诗歌完成了一种物象的意指,将核心的联系(或者说偏执的、牵强的联系)泄露出来。

于是,“神性”的意义部分得以语焉不详地道出,或是暗示性地指向某处。现代诗歌部分反对古典诗歌的“诗以载道”,反对“兴观群怨”,反对“意义的扩大化”,然而,我所认为的日常的神性,正是将“意义”有“意味”地暗指出来。那么我必然会面临“意义的桎梏”这一困境,然而我并未将“意义扩大化”,只是将其“呈现”出来,我有一个“度”。

这便是“日常”的客观呈现,至于背后的“意义”,那也是自带的,自然的,不求照亮自我而又光芒乍现的。

这条菜青虫也是蛰伏于“局部”的。它附着的地方特殊,在菜叶的背脊上,像我这样的诗人,怕见强光,怕被瞩目,怕别人一览无余地看清我,怕你们伸手过来就能拍落我。菜青虫在菜叶的反面,以微弱的能力,一口一口地咬。

它想看天,于是真看见天了。

那附在菜叶的背脊上,站在这个世界的反面

小小的口器颇有微词的,隐居者

多么像我。仰着头,一点一点地

咬出一个小洞,看天

——《我有菜青虫般的一生》

在村里,我有一块菜园。江边的菜园,湿润而又肥沃。园子的旁边有一汪人工湖泊,常常有优雅的白鹤在这里停驻和滑翔。园子周围是十来颗李子树,一到春天李花盛开,就像是一个巨大的花冠,围着我的菜园子,我这块土地每年都在加冕为王,我的菜青虫也独自为王。

尽管这条被语言困住的王者有些挣扎,有些渺小。

白萝卜皮变青,黄土豆皮变绿,从小兽变成人,是一生的光合作用,拔萝卜、埋土豆的孩子,和我一起在菜园子里,构成新的序列,深信风雪过后,冬阳定会遗传什么。真的,李花开了,看上去早没了生命迹象的枯枝,也诞育了几朵光的女儿。我摸摸自己的脸,没有面具,眼镜旁落,上天的光之吻方便了许多。

我的菜青虫就在这样唯美的环境里。做梦。

它在虫类的中等师范毕业,出来村里教授小虫子们的国文,那些蜿蜒而又泛黄的痕迹,便是它写在青菜叶的黑板上的。

它在春天里。依旧是李花开的时节。春阳之下,数瓣展为一朵,数朵挤成一簇,数簇压为一枝,数枝摇成一树,数树把菜园围起来。它也新生了,想是决定不再内向。

它对春夏二季是顶礼膜拜的,日日晨省昏定,待之如生养它的父母。它决定要在窘迫的状况里写诗,趁着自己的青春,一字一字地写,爬格子一样爬在菜叶上咬。它咬的每一个字都渗出自己的体液,像是诗人的句子带着自己的精血。它心无旁骛,绝不贪人之功,去现成的空洞那里看天。它要自己创造一番天地。它咬着咬着,就把菜叶咬出了痕迹,继而咬出了褶皱,进而咬出了裂隙。它咬到了叶肉,咬到了叶脉。它吐出菜液,释放锦心,像煦暖春阳那样,传达出语言的温度。

某个初夏,它咬破了笼罩。

它解开了穹顶。

它看到一洞湛蓝了。

它看到的天,真大啊。比自己的野心大多了。真干净,真光洁,真的很“美”。像是神话那样美。

于是,它获取了“神性”。它为自己封神,不再含混不清,不再畏畏缩缩,不再觉得神是别人家的。

3. 最好的河流终将围着人前行

庚子年春天,疫情突起。我们一家从重庆主城转至“诸佛村”暂住。这是我曾经教书十年的村庄,是我回望和追忆中的目的地。我在这里生活过十年。

我们一家人住过的破旧木瓦房,孤立在深深的枯草之中,在冬日干净的阳光下,像一个亲人,在迎接我们回来。八哥鸟一如往常,敛翅,逆光,蹲伏在瓦房的屋脊上,仿佛是十年前那一只,惯于用沉默对抗看不见的灾难。它仿佛并未衰老,远远和我对视,瞬间,我们就交换了彼此的隐忧。它害怕的是漫天大雪,而我对并不了解的病毒有一丝惧怕。

孩子们全回来了。八哥鸟振翅而起,分明就是一个飞翔的信念。我不知道它的心里守着什么。

接着,务工的亲戚们也回来了。我们几个成年男人,开始改造老房子。

这幢枞树作为柱头的木屋,由于多年潮湿和无人居住,已经很破败了。柱脚朽坏了一米多高,用铁器轻轻一掏,就垮塌了,还有几根木柱内部布满了白蚁。我们把这些讨厌的小东西清理出来,用木炭火焚烧。然后换柱脚,又从猪圈上取出以前用过的木板,把地楼板尽数换掉。

不断传来的疫情信息让我们知道:我们需要坚守在村子里一段时间了。

每天晚上,我都要等孩子们入睡后,写一首诗。后来这些诗以《诸佛村纪事》为题,发表在文学杂志上。面对纷繁的疫情消息,我的内心受到了此生四十多年来最为奇异和重大的冲击。然而我希望自己的诗歌平和一些,我想借此来安抚自己。我终于安静下来,唯有诗歌,能让我这样调整自己的精神世界。它让我不至于那么狭隘,那么偏激,那么怨天尤人。

以前,我把“一起扛”当成活着

把“搭把手”当成拯救

现在,若是我们扛着柏木

该是哪句俗话呢?嗯,是“换肩”

我们会踏着羊一般的小碎步

凭着感应和默契

走向高天迎来的镜头中

——《扛》

这是我把木头扛回家后写的诗。灾难面前,要活着,就得“一起扛”;要拯救,就得“搭把手”。那么多的逆行英雄,便是如此。我们躲避疫情,而很多人在为我们负重前行。我们现在是在“换肩”,用另一种形式,为家人担当,也为自己担当。

一晃就进入了春天。婆婆纳开出了遍地紫星,小村里青烟四起,准备春耕了,三三两两的人磨镰霍霍。清晨有亲人来借大锄,可掘多年蛮荒,而我的小锄要去池塘边挖折耳根,河滩上也有人割野菜。我坐在诸佛江边,对岸钓鱼人抛出的倒刺钩子,无声地沉入河心。我似乎听见:小河的细浪在滩口说出“我”一样的唇音。

你是否在此生弯曲的岸线上坐了很久

我是的,最好的河流终将围着人前行

——《此在》

这是一条最好的河流,围着我们流淌。即便面对疫情,有什么可怕的呢?我护着妻女,护着父母,护着自己的净土。既是用劳作呵护,也是用诗歌呵护。

每天一首诗,成为了习惯。静谧的夜晚,我坐在木炭火边,凝视着摇曳的火苗,构思着自己朴素的诗,没有电脑,只能记录在手机便签里,几乎是随手而就,来不及修改。一直这样,直到接到单位可以返回的通知。

4.我迷恋这几乎未存在过的欢乐

同样在这个村子里,诞育了我的蟋蟀,用以抵抗我的寂寥;诞育了我的菜青虫,用以抵抗我的贫穷;诞育了我的局部,用以抵抗我的整体。若有完整无瑕,我当为局部的无暇。

同样也是在这个村子里,我目睹了完整被局部破坏。

那年冬天,腊月,大风吹在诸佛村的风吹坝上。大雪下了整夜,天明时,田畴十里尽白,厚厚的积雪已经覆盖了所有灰色系的事物,而将局部掩盖,并用单色,向我的村寨报告年景。

村庄里的雪地,有一个时刻,是保存完整的。没有任何早行人,也没有任何奔突的狗,改变大雪原有的样子,就连躲在暗处的黄豆雀的眼睛,也没有扫过村庄一眼。当她们的眼皮张开,这完整就破坏了。可我一直没有真正见到过那个时刻,雪地令天地间的一切归零的时刻,没有被动物看见,也没有被植物摇动的时刻。

我迷恋这几乎不存在的死寂,就如同

迷恋几乎未存在过的欢乐

——《雪地上》

在这样的环境里,不存在欢乐,也不存在悲伤。村庄零度,我的情感零度,我的诗歌零度。这是一种整体性的零度。

一切都是寂静的。

然而,局部的人影突然从一栋被大雪包裹的木屋里冒了出来,紧接着,响起了唢呐声。

这种整体就被打破了。像是一种意外的、毫无准备的创造,突然出现在雪的既有体制之外,一下子突破了雪的独占。民间管乐像是声声旁白,在对这片大雪的秘境进行补遗。

大雪从空域而来,本身来自天外,似乎是神派来的女儿。

其实它们不是。它们的冰清玉洁并不意味着“神性”。

真正的“神性”是:在这十年罕见的大雪之境内,人们都藏身于斗室的日子里,我的妹妹出嫁了。用现在的话来说:她嫁给了诗和远方。天然的雪是嫁妆,天然的诗性是离别之意,天然的人天然地去了未知的另一个雪境。她多么幸运。

上天的馈赠,与人性的巧遇,这种联系才是“神性”。

欢乐像是大雪的情感一样,起来了,然而又似乎并不存在,孩子们和我,也并未雀跃。欢乐之于妹妹,起来了,然而她的泪水,更像是上天的眼角在大量化雪。这种欢乐,是当时的坝子上最为弥漫的情绪,但又不易觉察。水田的冰凌是零度的,雪继续落在冰凌上是零度以上的零度;人们的睡眠是零度的,黎明加深的睡眠是零度之侧的零度;我们的寨子是零度的,即将送走的姑娘是零度的,零度减去零度,还是零度的。

零度的现实处在整体性的永恒之中。

她出门了,汉子们抬着的柏木家具走在前头。积雪很美,却不是神性的,只有人们的脚踏进其中,发出吱吱的声音,雪才具有了神性的乐调;继续走,雪花黏在妹妹盘好的发髻上,并反射出洁白的光芒,雪才具有了神性的颜色;又继续走,一串脚印遗留在队伍之后,浅浅的洞穴散发出无法摹状的大地温情,雪才具有了神性的温度;还在继续走,队伍和队伍的踏痕蜿蜒而去,形成曲线和动态,大雪之下的村庄,才具有了神性的形状;还在不断地走啊,亲人们纷纷站在院坝里,将雪地站成影视剧里的场景,并未挥手道别,并未呼唤,而是久久地沉默。雪停了。太阳出来了。依旧还在沉默。这化雪天的沉默啊,才是神性的语言。

所以无论哪种欢乐,都是零度的,就像是几乎不存在的。

无论哪种欢乐,都是沉默的,也像是几乎不存在。

欢乐,和欢乐的中性。

5.“神性”是个时间价值观

“神性”是关于时间的价值观。

无论是我的局部里,蟋蟀的“一声一声”叫到地老天荒,还是菜青虫的“一点一点”咬到海枯石烂。

无论是我的局部里,“一步一步”扛着柏木修缮老屋,还是“一串一串”的踏雪痕迹。

它们都关乎时间,都是利用了时间,都在时间的消耗中,成为“神性”。

可以说,诗歌本质上就是一种时间的消耗,生命的消耗,当所有消耗到达极限,死亡便会成为诗歌的终极形式。而之前,你可以获得时间的礼物——爱。

在我的村子里,土豆是最卑贱的地下之物。然而,它们的任何一枚,都没有放弃过破土而出的努力。每一枚土豆都在向着天光努力,助人为乐的土豆也在底层,把上层的土豆往上顶。每一枚土豆的时间简史,都是一部煌煌奋斗史。

一枚土豆,将另一枚土豆顶出地面,用了半个月。这种时间,缓慢到诗人根本无从体会,近乎为零的速度,是一种怎样的希望?

为了把窝着的那一枚土豆,咬出黑点,蚂蚁用了半生。蚂蚁作为“土豆爱好者”,和诗人一样有了进入土豆内心的行为,它们为了弄清土豆的缄默,耗费了半生,换来的只是咬出一个黑点。它最后死在土豆的表面。像黑痣,死在一片白皮肤里,有一些力,我无法看见,消失在相互的旋转里。蚂蚁毫无神性的行动,让它竭尽所能,死于无意义。就像我们,为了一首虚名之下的诗歌,耗尽心智,掏空精神,走向速朽。

蚂蚁们为了活着,就去伤害,就去轻微地,噬咬,但它们在时间的价值观里,终于分离出了“爱”的价值,它们不被理解的行为终于显示出“神性”的光彩来。

为了卑微地爱,就去用一个黑点

和另一个黑点

试探,接头,然后转动不息

——《卑微经》

蚂蚁在局部的“爱”与“欲”,是它们的天性,然而通过时间价值的换算,通过无尽时间里的旋转,我们得到它们无限延长的“爱”的无尽尾数。整体性的“爱”中,局部的“爱”含有的敌意,让“爱”真实而又具体地出现在诗人面前。

所以,“神性”是细微的,是细节的,是有隐蔽性的,是需要诗人的琢玉之手来打磨的。

6.“神性”是一种危险关系

我的村子,有一面悬崖,居于我的诗中某一维度。

村庄是一个小小的整体,悬崖是小小的整体中更小的局部。无论它有多么陡峭,仍然是“爱”的切面。

我的村庄边缘,悬崖有一个错层,逼仄的平台上有一条小路,站在白云的角度,才看得清它有多么柔软,替每一只羊留足了蹄花开的位置。我进去的时候,左手悬空,有一种被风拉扯的感觉,在这里,顺手牵羊多么困难,我得随时防备羊对崖壁的抵触。羊群安静下来,在悬崖中段,抬头不见低头见地,吃草。我在阳光下睡觉,没有一只逃逸的羊,敢于从我的睡意上踩过去。

绝情羊倌,躺在悬崖的路脖子上

卡住一群羊的归途

从白云的角度看过去

这条柔软的小路上,多了一个死结

不到黄昏,缓不过神来

——《悬崖上的羊群》

在我居住的深山武陵中,有一种危险关系,叫做羊与歧路。羊本身是兽性的,人性是兽性中的一种。而“神性”是怎么产生的?

而当羊成为孤独者,在坟头寻找草的时候,“神性”就隐约开始出现了。

然而,十年一遇的盈尺大雪,将羊的领地——这片悬崖占领的时候,它们仍旧出门寻找能令它们维持生存的残草。远远看去,辽阔的白掩埋细微的白,羊匍匐,起身,走向悬崖,孤绝的动弹,几乎看不见。

其中一只,我的羊,用我诗歌中的普通话,咬碎一株崖边草。余音袅袅,像是草的诵经之声,像是羊的祷告之声,像是羊的不屈得到了神秘的回应。除了羊雪白的背脊,再也没有第二种温柔了;除了羊不断钝化的角质,再也没有第二种抵触了。羊在这里具有了“神性”的外形,白中之白,温柔中的温柔。

我站在羊的偏旁那里,羊的叫声敲打着我的意象,我骨子里的结构坍塌,我左心房的语法失去了韵律。羊在这里具有了“神性”的语言,叫声中有辞令,诗人若有意,便能聆听那羊嘴里吐出的锦绣华章。

衰草不认识自己的身份,而羊能准确命名,它甚至还认识草尖上的露水,悬置在时光那里叫嘀嗒,悬置在血脉那里叫叮咚。羊在这里具有了“神性”的眼睛和鼻子。

凌晨,羊的蹲姿,并不意味着顺服,它站起来刨蹄子,也不是致敬。

“喂,还我羊角”。那个牧羊人,还在一遍遍地向着空无,抽鞭子,风没有痛出响声,命运也没有。这里的羊,和牧羊人,这个诗人中的笨拙者,一起,构成了危险关系。

危险的“神性”,让诗人的精神力耗尽。然而,他们多么快乐。

局部先爱了,整体就爱了。

尾 声

辛丑年的春天,我又回到村子。我已然没有多少可以这样踏实回归的地方了。在这里,我沉浸在许多物象的局部之中。我的眼睛像显微镜,试图看清自己的生命。

是的,我的生命和荣誉,都沉浸在这里了。

十年的深入,十年的体察,十年的风雨与共,我已经对许多植物的性格和许多动物的禀赋了然于胸。它们早已不是符号,而是神性化的动态存在。面对这些自然生长而又自然消失的诗的物象,我一点也不讳言将其“神”化。我乐于将这种令你们哂笑的行为,记录下来。

然后我想说:神性,在人性的顶层,你们自身有多高的天花板,就有多接近它。

(推荐张远伦日常的神性)(2)

尽 头

是路没有尽头,还是草地没有尽头

江水在此

你不想把自己的尽头,从最后一棵狗牙根草那里收回来

你在尽头里赶路

没有痕迹,路只是内心的目的

当你标靶尽失,大河寂寂没有提示

为何还要在自己的脚印里激水

决然前行

却没挪动半步

闭眼,禁足,死亡很远

转身向射来的暗箭问路还来得及

取 水

清晨,去长江取水,手掌大的石凹里

刚好够塑料水枪一次吸满

中午再去,这里又贮存了一汪

似乎江水可以穿透巨石,进入这微缩的内湖

黄昏,它依旧清亮,我已不敢再触碰神迹

除了我,没人留意到它

这水的自然生长,令我决心自救

把生命中的亏欠补上

明日晨起,世界看我是满盈的,澄明的

旭日浸在我的荡漾中

一瓶水的仪式

大水磨损着自己,我的骨头磨损着我的关节

每天近两万步

是两滴水靠拢的距离

而长江是永恒的单程票,我在徒劳地逆反

白浪散开,疼痛也散开,这春阳下的弥撒

预示着我们终将离开

然而仪式是辽阔而盛大的

手握空水瓶,我从沙地行至江水边缘

又折返,盛满江水

像在“破域”,踏遍人世的东西南北角

一瓶水洒落下去,苦难遁于无形

唯有干净的绿石暗自反光

蟹 屋

松动的沙缝里,藏着小蟹

它们建在里面的行宫,圆润,内壁光洁

宜假寐,宜放空

它们的洞口如银币

穿过密道,遁入之后

关闭一孔天光,即可自封为神

一个童子手伸入内,随意便可带出一只迷思的蟹

瞬间的惊惶是木然的

犄角之势,还来不及形成

一个大师,用睡姿细细打磨着光阴

卖一顶草帽

风吹草帽,像吹落日

侧翻

是刹那间的事

最后一顶了,还有没有人要买

没人要,她就自己顶走

像峰巅

顶着落日的光晕走

身骨偏瘦,喜马拉雅用完积雪

也是这样的

把头颅放进穹庐

这个天然的凹陷里

栽芦苇

三根为一窝,一窝长一丛

芦苇的最小单位

从来不以株计

先天的平衡,布局在沙坑里

允许它们没有主心骨

内部空着,外部更空着

取锐角的姿势,活下去

小女孩,我们蹲在这窝芦苇的两边

我是大括弧,你是小括弧

好吧,同意你站起来

成为大括弧,与我

等量齐观。现在,芦苇

就在我们的怜爱下

陷进大地里了

提着小锄头离开的阿姨

脚印均匀,像一串……走向芦苇的秋天

白鹭隐身在水柳树上

代表春天目送

苍 鹭

我告诉自己

既然长成了苍鹭,就不要自诩圣洁

应该,独腿站立

另一条腿因为久治不愈的滑膜炎

而深深萎缩于胸腹

从酉时的开端,站立到酉时的末端

直到落日藏进了自己的孤独

我就一直站在滩上

无所欲

无所爱

那些优美而滥情的鹊鸟们,正在占领

每一条河岸

我只好与自己为伴

每天我都经历着长夜将至时

那种苍凉……我用

这个忧伤的字眼,冠名了我

纸 鸢

沙滩上有飞行器缓慢地上升

那个笃定的女孩,站在自己的脚印里

细沙被她用旋转的脚跟

画了一个圆

手心渐渐空了,可她拒不向天地之间摊开

时间被拉成细线

一不小心,就会断了

她溺爱的三月,在大河边

我用毫无意义的仰望,补充了她的欢喜

天光逼得人低下头,闭上眼睛

我用幻觉

抵抗着这强烈泼溅的光

惊呼和嬉笑充斥着整个沙滩

而我分明听到了更大的寂静

仿佛声音全然消失

眼前出现了纸鸢主演的,唯美的哑剧

借 力

上空在不易觉察地午睡,用辽阔

罩着九龙滩

我能感受到无处不在的引力

像一种形容词般的物质

向下,向江面

灌顶而来。是缓慢?是细微?还是伟大?

所有人都没想到过逃逸

我也没想过穿透,和顶撞

而轻巧的浮力,让它梦境的纸片

张开,轻微地触摸着什么

一米一米地升腾

它柔软,易破,没有任何灵魂提携

后来它就静静地停泊在深空了

不喧哗,不飞翔,似乎在临界

久久地,悬停

我身下仿佛被什么托了一下

进入透明而又无形的空间

一个无法命名的独我世界

有时候我会叫它空无

而我就是它的一人

我的异名者出现在河滩

大地的裂隙里,稀稀疏疏的草

长出来,和天光遥相呼应

最令我惊奇的是棒头草

它模仿着黍米,扬起紫色的穗

惹我怜爱的是鼠曲草,它早早开花

黄色的花冠细弱而又迷人

它们和飞蓬草、鬼针草这类诡异的草一起

替我温柔地出现在长江边

而雪见草、白背枫、通泉草和艾草

会成为谁的异名者

狗吠声声,它见到了一具躯壳

和里面的一群陌生人

城市的小溪汇入大河

大河是地下水的容器

和卧榻

所有哭过的人,他们的泪水去了哪里

城市里的小溪

被覆盖和禁锢,也成为地下水

今天下午,我为看见一个出口而莫名欣喜

水面佯装熟睡在河床上

我假寐在思想中

它对大河的掀动强弱强弱,强弱弱

像我感情变化的音乐拍子

(推荐张远伦日常的神性)(3)

(推荐张远伦日常的神性)(4)

组诗《和长江聊天》与随笔《日常的神性:局部》原刊发于《山花》2022年5期,《日常的神性:局部》被转载于《散文选刊》2022年9期。上游新闻刊载已获作者本人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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