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典怪谈第七集日本之旅下（消失的孩子去了哪里）

今天，让我们从一部动画电影——宫崎骏导演的『千と千尋の神隠し』说起。电影围绕千寻的奇幻经历展开：10岁的少女千寻与父母在迁居的途中误入了神灵的世界。父母因贪吃变成了猪，千寻则被异世界的首领汤婆婆夺去了名字，取名为「千」，留在澡堂干活。千寻结识了白龙等朋友，在他们的帮助下克服了种种艰辛，找回了自己的名字，拯救了父母，最终回到了人类的世界。

这部片子于2001年上映后广受欢迎，获奖无数，可以说，许多观众因为这部动画电影，推开了日本光怪陆离的鬼神世界之门。不过，虽然盗版早已铺天盖地好些年，『千と千尋の神隠し』直到2019年6月，才正式在中国大陆影院上映。

『千与千寻』日文与中文海报对比

或许受中文电影四字命名法的传统影响，多年来，大陆一直将『千と千尋の神隠し』译作『千与千寻』。细看官方海报，偌大的「千与千寻」四字底下还有小小的「spirited away」，算是对「神隠し」的说明。但『千与千寻』这个名字，总有些令人摸不着头脑。中学时第一次看盗版前，笔者曾以为这部电影的主角是千和千寻两个人，看完电影才明白那其实是同一个人的两个名字。在转译的过程中，「神隠し」作为一个远离中国观众的日本文化概念，被有意识地忽略了。

可是，少女的名字是什么，并非绝对的重点（当然，「夺取名字」这一设定很重要；「千寻」也暗示了她要苦苦寻找自己名字与父母），导演偏要给她起名为安倍晋三都没关系。回顾整部电影，你会发现这是一个关于「神隐」的故事，是少女经历神隐，为脱离神隐而努力的故事。只有千寻一个人知道自己经历了什么，世界上其他人都只会认为，在某个时间段，千寻和她的父母是联系不上的，他们的车子还留在隧道外，人却凭空消失了，也就是「神隐」。从这个角度来说，因历史原因而被迫贴近日本文化的台湾，对于该片的译名更为准确——『神隐少女』。

「神隐」一词或许最早出现于北齐刘昼所著的『刘子·法术』中，「天以气为灵，王以术为神；术以神隐成妙，法以明断为工」。日文中的「神隠し」（かみかくし），意为「被神怪隐藏」，多代指儿童失踪的情况。古代的日本人相信，人神两界，如果有人失踪了，就是神隐了，他们会喊着失踪者的名字，敲着太鼓，办起咒仪寻人。

『狂歌百物语』中隐神（右）正要带走儿童

「寒户之婆」是日本相当有名的神隐传说。据『远野物语』记载，在远野地方的寒户，一户人家的女儿突然不知所踪，只在树下留下了草鞋。三十年后，一位形如山姥（山中的鬼怪）的老妇突然出现，说自己就是从前失踪的女孩，想念亲人才回来看看，之后又离开了。老妇出现的那天，狂风大作。此后，远野的人们遇到大风天，便说这是「寒户之婆回家了」。

神隐虽是客观事实，神隐的途径却不一而足，总体可分为两类：主动神隐与被动神隐。像千寻那样，因好奇心而主动进入神明居所导致神隐的，是主动神隐。主动神隐的案例中，最著名的莫过于浦岛太郎的传说。『御伽草子』中的记叙大致如下——

浦岛太郎是个年轻的渔夫，边打渔边照料双亲。有一天，他钓到一只龟。浦岛说：「龟能活上万年，死在这里太可怜了。别忘了我的恩情。」便把它放归了大海。过了几天，一名女子乘舟出现，希望浦岛无论如何都要前往她的国度。于是，两人乘舟来到龙宫城，结为夫妇。三年后，浦岛思乡心切，提出回家的想法。女子表明自己曾为浦岛所救，赠予浦岛一个玉匣，叮嘱他绝对不能打开。浦岛回到岸边，寻访自己家，却被告知父母早已入土，原来龙宫的三年竟是人间的七百年！浦岛在绝望中打开了玉匣，紫烟飘起，他也在瞬间变成了白发苍苍的老人。最后，浦岛太郎变成了鹤，往蓬莱山飞去了。

可以看出，浦岛太郎在龟的邀请下主动前往神界，而非被胁迫，只是神隐的时间以人世七百年来衡量，确实太过久远了些。中国的读者对这样的故事并不陌生。西游记中说「天上一天，地下一年」；成语「观棋烂柯」也大致如此：晋人王质去山中打柴，观看两人下棋，斧子放在一边，棋局终了，斧柄却早已腐烂，他回到家，发现人间已过百年。

日本邮便发行的浦岛太郎邮票

至于被动神隐，在日本传说中更是屡见不鲜。据国际日本文化研究中心统计，最喜欢制造神隐的是天狗和狐狸，他们喜欢掳走小孩子，大多会在几日后送还。许多孩子回家后还依稀记得自己飞上高空，与妖怪玩耍的景象。但是，许多妖怪制造神隐可不是为了玩乐，他们被统称为「隐神」（隠し神）——日本东北地区的「油取」（油取り）与出云地区的「子取鬼」（子取りぞ）都会在黄昏拐走儿童，用他们的身体榨油；青森县的「叺亲父」（叺親父）则会将哭闹的孩子装入袋子背走；「隐婆」（隠れ婆）出没于神户，专门于傍晚时分躲在胡同角落，伺机掳走玩捉迷藏的孩子……大人有时也是神隐的目标：山男会拐走年轻女子做他们的妻妾；狐仙有时也会蛊惑男子，人们需要去稻荷神社祭拜，祈求狐仙将其送还。

歌川国芳作 天狗

总的来说，神隐行为的实现，具备几个要素：契机、时间、地点、人物。

第一，契机。在浦岛太郎的故事中，浦岛并非无缘无故神隐，他的神隐是有契机的——报恩的龟的邀请。一个凡人想要进入鬼神的世界，并非那么容易，他需要机缘。机缘可能是神明的邀请或诱拐，也可能是凡人在特定的时间进入了特定的地点。

第二，时间。妖怪每天都有，因而遭遇妖怪并发生神隐并不局限于某个季节，如柳田国男的『远野物语』中所记神隐多在春夏；被雪女神隐则局限于冬天。一天中，神隐多发生于黄昏，此时为昼夜更替时段，天色渐渐变暗的过程，反而比十足的黑暗更令人恐慌，因此，日语中，黄昏又称「逢魔時」（おうまがとき）或「大禍時」（おおまがとき），足见日本人对黄昏的畏惧。除了前述诱拐小孩的妖怪，『千与千寻的神隐』、宫部美雪小说『天狗风』等作品中，主角遭遇神隐均为黄昏。

第三，地点。神社境内、神明妖怪生活的地方被称作「神域」（しんいき）。古神道信仰中，神域往往由鸟居、「镇守之森」、神籬（位于神社或神棚之外，用以迎神祭祀的圣物）、磐座（神石）、神木、河流瀑布等守护，它们具有结界的作用，镇守着神域的入口。在这里，往往有着一丝不同于人世的气息，或是空气的扰动，令人隐隐感到不对头。随着日本社会的发展，神域入口不再局限于古老幽暗的地带，桥梁、交叉路口、村镇入口甚至普通民居的雨障、围墙、仓库、别院，都可化为异界的通路。

第四，人物。即神隐的发起者与经历者。如千寻、浦岛太郎，主动踏入秘境；或如天狗、狐仙、隐婆，主动诱拐凡人。经历了神隐的凡人，无论是主动还是被动，不外乎四种结局：回到人间，记得神隐时的经历；回到人间，完全忘记神隐时的事；没有归来，留在异世界生活；死亡。

『千与千寻』 通往神域途中的石像

依然借『千与千寻』的电影文本来说明。

开篇，千寻的父亲开车走错了路。车子进入了幽暗的密林，经过的巨树、鸟居、众多石祠（神明之家）、诡异的石像都暗示着，他们正靠近一个神秘的世界。随后，车子在朱红色的城楼门口停住，三人下车查看。此时，两个大人是无感的，但千寻注意到风裹着树叶往漆黑的隧道中涌，本能地感到害怕，抱着父亲的胳膊，她的神态也是紧张的。所以千寻一直说自己不要进去，试图劝说父母，甚至回到了车旁，此时镜头拉远，千寻站在与父母对立的位置上，呈现抗争的姿势。但父母不为所动，千寻没有办法，只好跟了进去。

『千与千寻』 千寻劝说父母回去

穿过悠长的黑暗隧道，经过一片草原，再跨过一条几近干涸的小河，千寻三人在不知不觉中，正式踏入了另一个世界。河流作为重要意象，分隔了此岸与彼岸，而彼岸代表另一个世界。因此，与渡河相关的「桥」作为去往神界彼岸的通路，也常出现在文艺作品中。京都的一条戻桥，便诞生了不少怪诞故事。

『千与千寻』 跨越河流

不过此时，一切还没有变化成妖异的模样。世界开始变幻，是华灯初上的黄昏时分。鬼影开始出现，父母变成了猪，而千寻的身体也渐渐变成了透明。此时，三人完成了真正的神隐。

至电影结束，千寻终于获得了回到人间的权利，在白龙「千万不能回头」的叮嘱中沿原路返回。她保留着所有的记忆，千寻的父母却完全忘记了。三人出了隧道，回到车旁。然而，与浦岛太郎跨过七百年不同，千寻的人世时间似乎并没有消逝多少，甚至可能比神域中的时间还要慢，他们的样貌、周遭的景色均未改变，只有车顶落满了树叶，仿佛在隧道另一头经历的神奇的日日夜夜，不过一阵疾风吹过。

进入现代社会，人们再回头思索古老的「神隐」概念，大概只能得出与神完全无关的结论。人口失踪的原因，无外乎迷路，离家出走，被诱拐，被杀害……这也能解释为何神隐多见于身单力薄的妇女儿童，多发生于人迹罕至的密林。

神隐中，油取、子取鬼的传说，类似于我国北方流传的大马猴、德国民间传说的花衣魔笛手，都是家长特意制造出来吓唬孩子，防止他们哭闹或乱跑的可怕妖怪。『天狗风』中，女子不满家中缔结的亲事而逃婚出走，父亲宣称其遇到了神隐以保存颜面，这是古代日本家庭惯用的做法；家中有亲人失踪不归的，家人想着他一定是去了神的世界，自我安慰。宫部美雪也在『天狗风』中对神隐作出了评价——「将所有不利于己的、不愿看、不愿听的事物，通通以神怪奇谭推脱，对自身、对世人说谎。」

逃避可耻但有用。「神隐」概念的发明，令古代日本人在面临威力无穷的大自然，面临变幻莫测的命运捉弄时，有了一个逃避现实的安宁之乡。在那里，消失的孩子与神玩耍，快乐幸福，永远不会长大。

然而，神隐仅仅是古代人愚昧的妄想吗？当我们松开了伙伴的手，回到了现实世界，像一个饱经世故的大人那样说着「神隐都是吓唬小孩子的鬼话」，神是否只能退出我们的世界，隐藏起来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