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象派诗歌的开山之作(从诗歌结构到病态语境)

在英国仍以“日不落帝国”自居之时,艾略特就独具慧眼地谱写了西方世界现代精神文明的“悲怆奏鸣曲”——《荒原》,他多视域、多层次地展现了一战后西方广阔的社会生活。

意象派诗歌的开山之作(从诗歌结构到病态语境)(1)

托马斯·斯特尔那斯·艾略特

诗人将饱经战争蹂躏、哀鸿遍野的欧洲大陆,描绘成一片乌云蔽日、空气窒息、生命之水枯竭、情欲之火燃烧的广漠荒原,充斥着一个个死魂灵般的鬼魅世界:

不仅是满目疮痍的现实社会的荒原,更是人们心目中的荒原,一座牧场。

《荒原》不仅是他本人,更是欧洲一战后普遍存在的悲观失落、迷惘空虚的异化社会情绪和异化社会心理的浓缩,表现出整整一代人对西方现状敌视沮丧情绪的极点。

01 诗歌结构:犹如一曲西方社会送殡的挽歌

《荒原》全长432行,艾略特把浩繁的现代生活安放在远古神话提供的框架里,将长诗分为《死者葬仪》、《对弈》、《火诫》、《水里的死亡》、《雷霆的话》五章,颇似贝多芬晚期创作的五乐章钢琴奏鸣曲形式,最著名的如《悲怆奏鸣曲》,相对独立又彼此呼应,低回哀怨,恰似一曲西方社会送殡的挽歌。

《荒原》各章长短不一、节奏、重心、场景、说话人物各不相同,但又统一在总标题下;“圣杯传奇”与诗的布局,像一对一明一暗的平行结构,使无序的外表下呈现出潜存的秩序,内在结构完整而严谨,形成一部浑然一体的钢琴奏鸣曲。

意象派诗歌的开山之作(从诗歌结构到病态语境)(2)

由于《荒原》不是叙事,而是以各种互不关联的戏剧性场面组成的主题变奏曲,诗中没有完整的圣杯故事,却处处有投影。

诗歌中每一暗示性形象都可构成一连串感性和理性的复合联想,使其隐喻的意象极具张力,为《荒原》提供了总体结构和象征语言,这就使《荒原》从一般的内容中突破出来,产生出与众不同的特殊效果,具有极强的历史穿透力与暗示力:

赎救现代西方文明的衰落,只能期盼中世纪传说中圣杯神力的显现。

而且,艾略特在《荒原》的神话创意中,不仅把意义装载入全诗表述、圣杯隐现这一对明暗平行结构,而且把作品构织成一个由意象组成的表层结构、和一个由神话原型组成的深层结构,并通过原型的零乱破碎的提示,让读者掘出意象表层之下的真正含义。

有意无意却实实在在地既从文学的整体性上,又从人类学、历史学、心理学、语言学、社会学、现代哲学等领域的层面去结构《荒原》,使人们从微观到宏观的相互反馈中,也就是文字层面、描述层面、形式层面、原型层面和普通层面等5个方面去解读《荒原》,不仅为我们开启了认识《荒原》深层思想和时代精神的窗口,更能带读者捕捉其对一战后西方社会最深层的恐惧和异化的心理。

02 狰狞的诗歌形象与艾略特传统保守的思想,共同构建了病态的诗歌语境

文学是现实生活一定程度的反映,畸形社会产生“畸形”的文学:死亡要用狰狞的形象;扭曲的人性,则需要反常的辞章。

因此,艾略特起手撩开诗的帷幕,就将众多异化形象化为情绪的客观对应物,给人一种强烈的突兀感,对人们的认识作了惊人的颠倒,建构起一个凸现《荒原》意义的病态语境。

比如,在荒原人的病态心理中,风情万种的四月却是“最残酷的月份”,倒是“冬天使我们温暖”:冰雪时节银装素裹,万物入梦暂别荒原现实,反有平和之感。

而且,艾略特笔下的荒原大地久旱不雨,自然界的生机消失殆尽:

“死了的山,满口的龋齿,吐不出一滴水”,笼罩着死亡、枯萎的阴影;

“在我身后的冷风里我听到,白骨碰白骨的声音,愚笑从耳旁传开去”,这是一组世界末日来临的意象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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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中的尸骨相撞、鬼魂狞笑,无论如何不是现实的情景,而只能是超现实主义的彼岸世界、一个潜意识的幻觉世界,但它却是现实本质的折射和潜藏在荒原人心灵底层特殊情绪的折射。

艾略特处处紧扣“荒”,用蒙太奇手法,不断将荒漠的自然景致推到读者眼前:

“枯干的雷没有雨”,大地“棕黄色”龟裂着,处处是“空的水池”、“干的井”、“草儿在坟上唱歌”……


西方人心灵干涸焦渴的危机意识,在一系列流动的多意象中囊括无余。全诗唯一美的形象——古希腊神话中的风信子女郎,也是为反衬现代社会的假丑恶而出场的。

艾略特让痛苦的爱情化作风信子女郎,忽然出现,又匆匆消逝,表现他们的瞬间感受,宛若一幅绝好的印象派画像:

在暮色迷蒙的天光下,怀抱着满胳膊风信子花的女郎,秀发微湿,带着万花丛中特有的馨香,从花园中走出。

可是,迎接她的西方现代社会的男子,却早已失去爱的热忱;面对着这美的精灵,依然目光呆滞,表情木然,风信子女郎在荒原上横遭冷遇,没有感情的回应,倍觉凄凉。

这幅图景是美和痛苦的思想感性化,诗人的主观爱憎就熔铸在这一对立审美范畴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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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略特认为美应像“直接闻到一朵玫瑰的芳香似的感觉到思想”,即黑格尔曾说的“美就是理念的感性显现”,诗人不是抽象地,而是形象鲜明、有血有肉的思想。

如此,我们方能通过对风信子女郎的遭遇作出感性的反应,再上升到理念的认识,领悟诗人用这一转瞬即逝的美的形象与荒凉的大地、与飘渺的城中幽灵游移的场景进行对比,暗示现代社会真善美的不复存在。

有意思的是,16、17世纪之交莎士比亚笔下的哈姆雷特在最初的乐观幻想彻底泯灭之后,感叹“世界是一个荒芜不治的花园,长满了恶毒的芳草”,但哈姆雷特当时所处的英国现实生活中,毕竟还有人文主义思想的光辉以及像他那样体现人文主义理想的骑士。

但到了20世纪,艾略特笔下的伦敦城却更加荒漠,一片死寂:

“飘渺的城,在冬天早晨的棕色雾下,一群人流过伦敦桥,这么多人;我没想到死亡毁了这么多人;叹息,又短又稀,吐出了口;每个人的目光都盯在自己足前;流上山岭,流下威廉王大街;流到圣马利亚诺斯教堂,它死气沉沉的声音;在九点的最后一下,指着时间”。


这一段意象叠加,是两个视觉意象形成的视觉和弦,使伦敦桥的过去与眼前揉合一起

它既是二十世纪真实的桥,又是但丁地狱篇里中世纪虚幻的长桥,相互重叠,具有立体主义油画的效果,打破了传统的时空观念和理性逻辑。

艾略特有意将解释性、连贯性的东西砍掉,而按照自己的想象力逻辑和心理时空展开,形成突然对照以产生最强有力的效果,服务于“荒原”的形象塑造:

在冬天的浓雾中,大地死一般沉寂,教堂响起阴沉的钟声,伦敦桥上成干上万人头攒动,这些人印象模糊朦胧,对外界反映木然,目光只顾“盯在自己的足前”、神情沮丧憔悴,没有赞美和谴责,充满世俗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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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切地说,他们是一堆堆置身在象征死亡的钟声无息无声移动着的活尸、一堆堆徘徊在 “地狱”边缘上的鬼魅。

诗人以悲怆的笔调既为大战中无辜之灵吟唱着不尽的冤曲,又为人们面对这一鬼域横行的荒原无能为力而哀怅。


再者,艾略特的思想倾向传统保守,他对二十世纪的西方文明视如仇寇,而深恋着昔日的岁月。

因此他在第二章表现自己处在历史的回音壁上、在现代社会中寻找久远年代的回音:

20世纪被石油、沥青污染得发黑的泰晤士河面,传来荡着浆的庸俗男女们风骚的笑声,时而夹杂着无人理会的受骗女子哀怨的哭诉。

与此同时我们又隐约耳闻目睹着16世纪:

“甜蜜的泰晤士河”、“轻快的波浪,潺潺在两岸”、“伊丽莎白和莱斯特;打着浆;船尾形成;一只镀金的贝壳;红色,金色”。……

这些无不载着欢情美好的时光,柔和的西南风送来下游齐鸣的钟声,白塔倒映在波光粼粼的河面,充满着宗教神秘的气氛和诗情画意。

这是泰晤士河两个不同时代的风貌,在时空错位和重叠意象中相反相成的一幅油画:昔日澄净如碧的河水,如今受到现代生活无情的污染。诗人着意以古典世界的优雅高洁,反衬今日的卑贱和无聊。

艾略特承认宇宙间万物流动变化无穷,但他痛惜有价值的东西却在“变”中流失。他用对泰晤士河时代风尚今非昔比的切肤感受,表现他对现实的否定。

他不仅让读者鸟瞰了荒原触目惊心的宏观全景,而且将话语视角移入荒原人的微观心理意识。

诗中的人们异乎寻常地独居一方,互不交谈,就像劳伦斯在《恋爱着的女人》中所作比喻,人们之间的精神距离犹如茫茫宇宙中一个星球同另一个星球的距离一样遥远。

因此,诗人在第二章安排了两个戏剧性的场景,并使用特写镜头,细致而具体地对荒原人的异化关系作了深刻披露,进而在第三章“火诫”里把危机时代堕落的人性赤裸裸地暴露在读者面前:

一位女性任人玩弄不思反抗,甚至毫无反应;对方“探索的手,没遇到任何防御”,她则“以机械的手抚平她的头发;又在留声机上放一张唱片”。

艾略特用这个形象表达的悲愤之意,已深入道德谴责的层面,而且又进一步在颂扬翡绿眉拉姐妹惨遭奸淫,被割去舌头后被杀戳,变形为夜莺和燕子“卿卿”不停的哀叫声中得以延伸,她们的冤魂,在世世代代愤怒控诉着暴君铁卢欧斯。

这种勇敢不屈与情欲对抗的贞洁化身,与那些有意去情场纵欲的现代女子,形成了两个时代精神的强烈对照,含有很强的悲剧抒情性,传达出作者对非人化现象的抗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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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瑞克·弗洛姆

对此,人文主义哲学家和精神分析心理学家艾瑞克·弗洛姆曾评价说:

“(《荒原》)异化达到了似乎于精神病的地步, 它动摇和摧毁着这个世界的宗教的、 精神的和政治的传统……预示普遍毁灭的危险性。”

的确,《荒原》通篇读下来后,我仿佛就能真实地体验到世界突然从我这里逃走了。我只能感受和目睹人与物的种种异化,而无可奈何地看火红夕阳滚落地平线的崇高壮美,怪异地变成了“黄昏是一位被麻醉在手术台上的病人峭,而一年中最美的季节则感觉是“最残酷的月份”。

身为英国国教教徒的艾略特在暴露西方社会的异化现象时,把一切邪恶归咎于现代社会的信仰崩溃,以诗人的敏锐和学者的睿智,审视宗教的内在精神力量,要人们重树信仰,从“原罪”中去认识导致荒原的根源。

艾略特置身荒原又步入宗教,自以为找到了拯救荒原的灵丹妙药,便在第五章“雷霆的话”中大声疾呼:舍予、同情、克制,以求人心的洁净无邪。

然而,艾略特却心有余而力不足

渔王的“伤势”太重了,中世纪起死回生的无穷神力如今不再灵验,旱情并没有因“刷地一道闪电,然后一阵潮湿的风;带来了雨”而有所缓解,“无精打采的叶子”仍在毫无希望地等待着生命的甘露,“唯有一只公鸡站在屋脊上;惺惺曝喝”,召唤黎明的到来,却不见晨曦微露,“黑色的云”仍“聚集在喜马方特山上”——荒原灾情仍无转机。

艾略特为表达这种极度失望之情,干脆省略了按通常语法规则必不可少的标点:“伦敦桥塌下来了塌下来了”,在滚动的气势中,让人感觉到西方文明的确在一退不可复止地衰落下去,圣杯显现也无济于事……


在《荒原》中,艾略特摒弃空洞的辞藻,以思想感性化象征暗示抽象的理念,把感觉、情绪、思想三因素融合一体,明晰而凝炼地传达出他对20世纪西方现状的悲观思考。

他运用时空的相贯性:昨天有今天的种子,今天孕育着未来,而昨天、明天又都与今天相遇——所体现的“荒原意识”,在西方现代文学中具有极大的渗透力。

“荒原”已成为精神世界空虚、混乱、渺茫的资本主义文明的代称,甚至成为西方表达对现实绝望感觉的专有称词。

《荒原》是艾略特站在超越他人、超越历史的高度,为整整一个历史阶段绘制出的画卷,他将现实与神话、今天与过去串缀一起,在没有一丝生命流动的荒原世界里谱写下了西方现代社会的一曲挽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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