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梅 介绍（用一生自证的女子）

春梅一出场，似乎就带着一股愤懑不平之气。春梅每一出场，似乎都让我们感到一种张力。这位少失怙恃，大难不死，继而被卖身为奴的庞员外的四侄女，似乎有足够的理由认为自己被全世界慢待了。她的使命，便是用一生来自证不凡。而证得之日，即是幻灭之时。

春梅的自我定位和人生追求

春梅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一个奴才，也最恨别人拿她当奴才。这是她的逆鳞，触之必怒。春梅从来认为自己是不平凡的，她不光傲视同侪，亦且对西门庆吴月娘以降的主子们也颇有不屑。春梅老觉得她怀才不遇，觉得这世界对不起自己。

她像一只落难的母兽，警惕，易怒，炸毛抖羽，准备攻击。

训起丫头们来，她俨然一副主母声气。骂起小厮来，西门庆都没她暴戾。虐秋菊，她比潘金莲还非人类。做衣服，她要和西门大姐一个等级。

她的人生追求，概括起来就是四个字：自证不凡。

不凡是一种比较效应，当然不能停留在气性卓越的层面上。若要实至名归，必须出人头地。一个土豪家买断终身的女仆，她的出头之地在哪里？配小厮？做N奶？随礼送人？再发卖？

某些时候，我们似乎无法确定春梅想要什么。但万变不离其宗。无论如何，向食物链的高端跃升，该是横行于所有时代的价值认证。

春梅，大约是一个袭人和晴雯的混合体。圈层如天，出路所限，小爆炭里有大盘算，小骄蛮绸缪着高台面。摆脱奴才身，成为西门庆的一房女人，应是相当长一段时间里，她潜而显的主要追求。

当然，我们不能因此指责她的视野和品位。心高志大气傲如她，也不能跨越时代精神和西门家风，把梦想伸展于大海星辰。主客观上，西门庆都是罩定她的天空。

旧时代，宅妇们的出头之路大抵两条：踩压、攀爬。前者的例子，概如训玉箫，斗雪娥，呛瓶儿，骂李铭申二姐，文本中俯拾皆是。而平心论之，后者在春梅身上表现得并不显著。或者说，她没有宋蕙莲那么浅薄浮露。

个人资质方面，笑笑生说她：

性聪慧，喜谑浪，善应对，生的有几分颜色。

的确，她薄有姿色，但肯定不及潘金莲、李瓶儿，恐怕也不及宋蕙莲、王六儿。与其说她漂亮，不如说她特别。当然年龄是一个优势，但丫头们都很少嫩。

通篇，小戏谑挡不住大嚣张。她赖以自证的本钱除了聪敏善对，最称手最有效的，仍然是她的矜尚自许、骄横负气。一个天资不是过于低劣的人，如果非常地拿自己当棵葱，就能够成为一颗真正的大葱。据说，这是心理学关于成功人生的一个规律。所谓自命不凡，就能逆风翻盘也。

“你还不知道我是谁哩！”

在伯乐高度匮乏的环境下，如何把自己的不同凡响，有声有色地表现出来，是一个大课题。自长脸面而不露馅，自高身价而不穿帮，是对心机和演技的一个大考验。今天的明星们为了刷热度，会从审丑上下功夫。这，似乎连宋蕙莲都不屑一为。

春梅急于来一场自我展示，而机会总是留给有心人的。

赏给李铭的十六个忘八，不光带着她的恶毒，还带着她的焦灼。但效果总是不错的，间接打击了娇儿桂姐等宿敌旧怨，捎带碾压了玉箫兰香迎春等潜在对手，直接加持了春梅的主角光环。

暴击申二姐四个瞎淫妇，数量减了，恶毒性则再创新高，成果也更加辉煌。

因为战斗是在上房里，当着吴大妗子打响的。兵锋所向，就上达了吴月娘等一众高层，进而引发了潘吴大战。而如此乱局，西门达达就只是一句：

“谁教他不唱与他听来！”

从此，春梅的天下，基本无战事。都知道，她，惹不起！

然而她的自证之路，终究还差一步。她有些等不及了，借着吴神仙冰鉴终身之机，她对西门庆吐了一口怨气：

“莫不长远只在你家做奴才罢！”

岂料一语成吉。

死亡面前，我们通常会驻足片刻，做觉悟状，而后投入下一轮疯狂。西门之死，未免让自证在路上的庞春梅感到沮丧。而陈敬济弄一得双，于前程茫茫的她倒不失为一种代偿。

“人生在世，且风流了一日是一日。”

——这位见狗儿交恋而自叹的准哲人，这样开导闷闷不乐的潘金莲。

如果不是东窗事发，生活会不会就这样狗狗地过下去？

当这匹罄身出户、不垂别泪的母狼，妆点打扮起来，像一只披红插花的绵羊，被牵去再发售时，一路上，她想到了什么？她的心里，可有些忐忑和凄怆？

次日，早把春梅收拾打扮，妆点起来，戴着围发云髻儿，满头珠翠，穿上红段袄儿，蓝段裙子，脚上双鸾尖翘翘，一顶轿子送到守备府中。

笑笑生写这些事，平静如话家常。而我们，怎么看怎么悲凉。

在官阶就是财色的年代，守备府的内闱似乎不应该那般寒酸草率，守备大人似乎不应该那般没见过世面，春梅的逆袭似乎太过如有神助。然而我们不打算对事件做过多的概率评判，就按着文本来吧。

不管怎样，春梅的传奇故事，抚慰了某种民间趣味。无论如何，春梅的宅斗技能，也是真金火炼出来的。我们姑且相信，她之扶正，除了私德不逮，各方面都水到渠成。杀伐汹涌的欲海上，私德就是个泡泡，对不对？而且往往越无德，越有成，对不对？

春梅的做派，有时候会让人想起昔日大名府梁中书的悍妻。

我是说，除了命运，春梅身上有一种一以贯之的坚执、刚强和狠辣。而且恐怕，所谓命运，也是与她的这种性格高度相关的。

春梅和西门庆

很可能，献身西门庆是春梅人生蓝图不可逾越的大关节。很确定，收用春梅，是西门庆风月规划一个当仁不让的小标点。虽说是锅里菜，也要及时收盘。为此，他小费周折，把春梅调到潘儿身边，在这里，他可以无遮无拦，放飞欲念。

一个特别的女子，总能唤起男人的特别想象。实践证明，春梅的冲击力，远远超出了西门庆这位风月班首的预期。

一般来说，西门庆经手的女人，为性为情为财为势，对他皆成依附膜拜之姿，不胜驯顺之至。春梅不，她一直保持着她烈马般的桀骜英挺。她奋鬣扬踢，掀背颠脊，为西门庆的淫徒生涯，别开一种孤本风情和绝版体验。

人性至贵至贱。一辈子玩花弄草的西门庆，与其说在猎艳，不如说在猎奇。可是那些看上去骄矜无比的女人，包括世代簪缨的贵妇林太太，无论一开始多么的沉鱼落雁高不可攀，一睡之下，皆成稀烂。一直在征服，西门庆隐隐期待着千篇一律之外的某个异数。

春梅就是这个异数。作为《金瓶梅》三淫之一，她既不具备吴月娘孟玉楼的正大风范，又不雷同潘金莲李瓶儿的情欲烂漫，也有别于宋蕙莲王六儿之入骨妖艳、以及那些通房丫头们的懦怯平庸、李桂姐郑爱月一干娼妓的铜板先行。她只是一个野性未脱，骄蛮自我，便挠动了西门庆心头奇痒。

渊博如西门庆，他得留住这样一种在别的俯首帖耳的女人身上找不到的感觉。更或者，春梅吃准西门脾性，对挥动自己的优势杀器以执定他的牛鼻子，有高度自觉。

这，就是西门庆拿春梅当心肝肺肠儿，说一听十，要一奉十的秘密所在，是潘金莲护持和借重她的原因所在，也是春梅横行竖走、傲上凌下的底气所在，更是笑笑生不精工细描春梅前期床事的考量所在。他得保护春梅的风神设定，他的用心何其深密诡谲！

然而，春梅对西门庆的影响仍然是零散的、片面的、即兴的、消遣的。说到底，她也不过是西门庆的一个别样玩物而已。

但西门庆乃清河大神、一家至尊，如日如天。他的人生样态，对春梅的塑造和封印却是不可磨灭的。春梅在一天天的淫风浪雨中，自觉不自觉地接过男主衣钵，成长为一个女版的西门庆。

地位是终极春药，对于男女版的西门庆们来说，地位跃升的表现之一，是更大的性权利和更多的性伴侣，也许还包括他们孽死的样子。

难得的是，周夫人她仍然念着陈敬济，虽然这个人不敬又不济。

那时候，一个女人，无论她多么西门庆，寻觅起猎物来，也有诸多不便。林太太那一套四海纳贤，简直太繁琐太累人。春梅的原则是，就近就熟。

男人求新，女人恋旧，不过是性别压迫的结果。春梅尽管苦逼逆袭，她还是无法和西门庆相比。

春梅和潘金莲

春梅在寻找一份知遇，金莲在物色一个士兵。民之所欲，天假西门庆之手，让她们走在了一起。二人关系，始于利害，渐生友谊，终于深情。一路走来，可谓同呼吸，共命运，心连心。

颠扑不破的情谊，都是在共同斗争中建立起来的。

一开始，庞春梅只是初来乍到的潘金莲用以邀宠夺艳的一个工具人。春梅对此也心知肚明，用她自己的话说就是：

“俏一帮儿哄汉子。”

接下来，春梅以其非凡的战斗力和在西门庆心理天平上的重量级，成功改写了她与潘金莲关系的性质和格局。

国士遇我，国士报之，春梅是颇有些死士精神的。潘金莲一力激赏，抬爱，体贴，护惜，春梅便死心塌地、汤里火里，做她的腹心膀臂。关系渐渐超越了功利，走向了真情。

金莲之妒，撞见春梅西门一处玩耍，居然回避成全；春梅一宠独专，却力劝周守备买回潘金莲，排行在她之前。

吃个柑子，金莲也要分给春梅一半；潘姥姥跟前，春梅都要护着潘金莲。

春梅被卖，金莲大放悲声，抑郁难平；金莲死了，春梅痛哭三日，茶饭不思，收尸祭奠，终始两全。

应当说，在金瓶世界普遍的虚伪和凉薄里，潘庞作为异性非血缘非亲属，其感情的深度长度温度，没有之二，只此一份。

当然，你要说——考察潘庞关系，除了真伪深浅长短，至少还应有善恶一个维度。潘庞友谊的对外功能是作妖作恶。二人沆瀣一气、狼狈为奸——也是没多大问题的。所谓士为知己者死，往往也是盲目的，不问是非的。

再有，潘庞情谊之所以能行稳致远，与春梅的清醒自律是一个正相关。她深知西门之虚飘，金莲之疑忌。在和他们的3P关系中，春梅懂得她的位置和边际所在，她一直保持着良好的分寸感。而潘金莲的折节下之和全面倚重，也是加分项。

有人说她们同功一体，有人说她们是幻身关系。

认真比较起来，潘金莲色厉内荏，庞春梅表里俱坚。潘金莲一直在脐下寻找安全感，庞春梅不怕孤舟过千山。她有一种乱云飞渡仍从容的无畏气，一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豪横气，一种敢于和世界一同粉碎的亡命气。

骄傲如潘金莲，看人皆不如己，对春梅，想必也是有几分自愧弗如的，更甚至是有一点儿忌惮的。

潘金莲尽管是春梅的性榜样和色媒人，但潘的风流艳丽，要植根于男人。庞最酷的样子，却在单打独斗中。与潘无男人不能独存的软弱性相比，春梅特别自我中心。

总的来说，春梅的格局要比潘金莲远大些。潘只在床上争锋，庞要在人前出头。同为猎手，庞更有主见，更能认准靶心，集中火力，锁定胜局。她从不拖泥带水，三心二意。

张竹坡说：金莲偏有丫环气，春梅却有夫人身份。

的确，但看乍贵之下的庞春梅，其容止可观，进退有度，气象派头，压得住身份，撑得起场面。换了潘金莲，或者就会显得小家子气。

春梅隐隐看到了枯灭和凋零，她应之以恣肆放纵。潘金莲则以为青春不散，朝朝肉宴，人生来就是为了交欢，每个男人都应该与她缠绵。死到临头，还以为等来了好姻缘。

春梅也是寻常花

春梅三分天下有其一的重要性，除小说题旨、情节、结构相关外，还体现在艺术形象的独特性上。此人看上去，有诸多复杂矛盾且奇奇怪怪的性格层次。

你说春梅性傲，其实她骨子里有卑。她半生心病，只怕被人看低。她面沉似水，貌似凛然无敌。其实目光所及，都是假想敌，她因此就亏了心力。摧毁她的，不一定只是纵欲。过紧易崩，过激易疯，逞强性攻击性人格，让她的精气神长期处于高消耗中，生命早就透支得难以为继。

她的傲与卑交互，常常表现为极端的嗔怒和丧心病狂的狠毒。抽刀向更弱者，固然能收获伪强者的快感，一定程度上，也出乎于对她们不可遏止的讨厌和鄙视。春梅霸凌的人，如秋菊雪娥，有一样共同点，就是粗糙浊蠢。也许在她眼里，她们根本就是人口垃圾。

对那秋菊，人之于人的优越感，要大于当红奴才对背时奴才的处置权。对雪娥，尽管她当年拿刀背捶过她，还骂过她奴才，而且雪娥千不合、万不合，不合又说：

“姐姐几时这般大了，就抖搂起人来！”

但以得势之身，撒泼玩命，以子相挟，当众扒光棒打一个已成落水狗的灶下婢，还定要卖良为娼，春梅之狭隘凶残，何其突破底线！这件事证明，她其实一辈子都没走出如影随形的自卑感。

关于礼遇吴月娘，有人说春梅奴性不改。有人说礼遇是为了更好地羞辱。还有人说她善良大度。田晓菲则认为，礼遇出于怀旧。

的确，春梅的魂是丢在西门家了，尽管她一生大事件，是在后十余回的守备府里展开的。但是，怀旧二字，却可能并非主因。

我以为，礼遇吴月娘，仍然是春梅漫漫自证路的一部分，反映的还是她骨子里的那种要强劲儿。她要以合乎主流规范的方式，炫示她的气度、教养和雅量，而最好的受众无如吴月娘。

她得让这位旧主子明白，我春梅是识大体明大理有大量的，并非那没褶儿没数儿的小人得势。我春梅今日之贵，也是名至实归。我的举手投足，完全配得上我现在的地位。

事实上，她越是落落大方彬彬有礼，越显出她的矜重无比，也越让月娘惭愧无地。春梅知道，上流，首先是一种姿态，真伪倒在其次。

之后她帮月娘摆平吴典恩，她在乎的，多半也还是被昔日主子推重和央求的成就感。包括她盛装隆从，状元还乡一般，重游旧家池管，炫的依然是飞上枝头的人生得意。而其时，她已末路不远。

人类这点事儿，想一想，怪可怜。

论家多以为春梅精神独立，尊贵天生。

其实，比起独立精神，我们更看到她的盲目自我。春梅，在生物性上原欲纵横，在社会性上被世俗框定。她尽管有心计，有魄力，却并没有自己明晰独立的判断和追求，她只是不自觉地倒向秩序和欲望。她的处世方式，仍然带着很大的丛林性。人类文明之光，在她身上体现得相当渺茫。

她和她的那些爹们、娘们、姐妹们一样，终其一生，都没有完成人之为人的理性觉醒。金莲说：

“和你姐夫睡一睡。”

她也就照办了。照办了，她和陈某人似乎就成了一对有情人了。

尊贵，必须干净温润，不卑不亢，自重也敬人，而非狼顾鸱跱，弱肉强食，凭牙尖爪利，下场子咬人以抬高自己。或站在既得利益上，骄横跋扈，为所欲为。

春梅坑起女人来，比男人还不眨眼睛。葛翠屏，一条如花生命，生生被她弄来做了自己偷情的幌子，就像张大户、花太监拿武大郎、花子虚做幌子一样。而春梅的罪恶性，似更在张、花两个老饕之上。

春梅的自证，仍只是一个老套的成功学故事，并没有丝毫对正统价值观的跳脱和反叛。人往高处走的路上，无非她的出头意志更强烈些罢了。而过程中的狰狞和沦陷，则说明阶层晋升中人性异化的必然。

前期的庞春梅表现出一定的克制，做月娘丫头时，甚至一度忍气吞声。因为狼烟未空，居胥未封，她做不了身体的主人，自然不能像她的那些娘们一样逸豫放纵。

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西门庆身后不久，她其实已经开启了她的寻欢之旅。

人生二悲，得不到和得到了。往往，梦圆便是幻灭，问顶便是沉沦。饱暖淫欲，环境养成，当春梅自以为彻底洗白身份之时，她忽然丧失了方向，丧失了对幸福和快乐的感知力。

她寂寞的灵魂无处安放，空虚的肉体唯知攫取。她用性狂欢来印证、享用自己得来不易的自由和成功，用陈敬济来纪念她兵荒马乱的青春，用高扬的动物性来对抗无力的人生。随着床友丧命，统制出征，她一发陷落于肉欲的茫茫黑洞。

一念嗔心起，种种恶相生，相是流动的。我对《金瓶梅》里的外貌描写是有些怀疑的。影视剧往往通过浓妆艳抹来黑化人物，晚期的庞春梅，看上去，定然如妖如魅，如鬼如祟。

春梅，本是等级秩序里扎下的根芽、西门家风中染出的奇葩，骨子里是膜拜这样的秩序和家风的。不要概念化地以为封建妇女是一个被压迫阶层，就非得在她们身上挖出一些莫须有的闪光点来。春梅敢争敢斗，似乎很女权，其实，金瓶动物界里，相比别的兽，她，只不过更其凶猛些罢了。

天地之大，不过一张床铺；人生荣耀，不过做个奶奶。春梅眼里的人生，无非风流快活、颐指气使八个字。在此之上，她不知道人间还有一种叫做良知和爱的东西。她的风景线，是残缺不全的。也许，她偶尔会本能地感觉到这世界哪里错了，但是她的对策，却是以错制错，错上加错。

人性的疆域就这么大点，春梅之奇葩，更多是文学成就上的，笑笑生写出了她的立体性多面性错综性。搁在红尘中，仔细看去，她也是一朵寻常花。

人类，没有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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