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古人是怎么说话的（读了千年的民可使由之）

对“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一句，千百年来注家皆有所发明，且多体现于句读之别上，然聚讼纷纭，诠释上也是倍谲不同。不过，郭店简文献出土后，人们惊讶的发现我们现在的传世本《论语》中“民可使由之”一句存在很大问题。

一、郑玄

在各位注家之中，最早将“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一句解释的如同愚民一般者，当推东汉的经学大师郑玄。郑玄认为，“民，冥也，其见人道远。由，从也，言王者设教，务使人从之。若皆知其本末，则愚者或轻而不行。”这句话翻译过来，大致意思就是说——民人缺乏专门的知识，而拥有知识的天子就像是众人的老师，希望众人跟从自己的教导，但如果每个人都知道了人道的本末，那么愚蠢的人可能会犯下“知而不行”的错误。

对于郑玄的解释，一般人们会将其关联于《庄子》中提到的“朝四暮三”（按：非朝三暮四，此乃愚民术）之术，如二程。另外，“民可使乐成，未可与始虑”也是一句经典的愚民语录，类似的观点分别见于《商君书》、《吕览》（按：吕氏春秋）、《史记·滑稽列传》，因为商鞅的书本身就不是写给老百姓看的，所以他能说出这样的话并不让人奇怪。但是，不少人直接将这句话等同于郑玄的解释，却明显有所不妥。

郑玄注疏的《周礼》

二、何晏注、邢昺疏

何晏和邢昺都将“由”字解释为“用”，从而否定了郑玄的“由，从也”一说，他们的理由是《易传》的“百姓日用而不知”。这个解释和郑玄一样，都有轻视百姓之知识的嫌疑。

在两人看来，百姓虽然每天都在生活着，却并不晓得自己之所以活着的理由，不但不清楚那个统摄一切的道，也不清楚人之所以为人的本质。

圣人虽然为圣，却也不必然能让他人知道事情的本末，相比于让民人理解知识，不如让他们跟着做某件事来得容易。其实这种看法有点像我们的盲从心理，尤其是在“流行”这个领域，跟风现象远比人们弄清“流行”的原因容易。

美男子何晏

三、宋明理学对“圣人之教”与“愚民之术”的区分

宋明理学中，如程子和朱子，都极力区分了“圣人之教”和“愚民之术”。在他们看来，前人的解释简直就是愚民之术而已，可以说，这是一个新的创举，因为之前并未曾有人这么区别过。宋明理学的这个看法对后世影响很大，后世的注疏者找到了大量文献来证明理学所言不虚。因此治学有个特点，就是论据越充分，观点越可信。

在朱子看来，即使是圣人也未必能让别人完全理解“理之所以然”。这一点其实不难理解，譬如不同专业不同行业的人，彼此之间讲解自己几十年来的学习经验，要让对方听了一小时两小时就把自己几十年的努力全部掌握，这可行吗？何况这种学习并非是理想化的，双方彼此都有自己的生活空间，怎么可能放弃自己的生活用尽余生来学习某个人的专业和行业知识？

武夷山精舍

四、梁启超的句读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梁启超以为，如君主立宪，民众有了这种知识那么可以立刻实行；如果民众不知道，那么就创造条件启发民智，为将来的实施打下基础。

这里面，除了“君主立宪”是现代概念外，这个解释基本上是遵循宋明理学走下来的，即从反对“愚民”入手，逻辑思路是这样的：一，民众有知识，就可以直接和民众一起行动；民众没有知识，就先开启民智。

当代遵从这种解释的人比较多，毕竟除了国内，梁启超的思想在欧美也很流行。

民可使道之，不可使知之。民可道也，而不可强也。《尊德义》

不难发现，由字变成了道字，知字没变，但后面一句对应的却是强字。就由字来看，我们现在很容易弄清楚它并非“从”和“用”的意思，而是通“迪”字，近似我们现在说的“启迪”、“开导”。难点在于，知和强什么关系？

在古代，知、智互训，但可能很多人会忽略掉我们现代社会所说的“哲学”中的“哲”也通“知”。哲学的“哲”，取自孔子的“泰山其颓乎，梁木其崩乎，哲人其萎乎”一句，但这个“哲”字在古代还有一个意思——刑人为哲，此处刑作动词，如《墨子》有“哲人惟刑”。可以说，这个意义下的“哲”通的是“折断”的折字，意思为“用强力制服”。

据廖名春先生考证，古代折字乃本字，“知”乃假借，如“朽木不折”本写作“朽木不知（智）”，宋、元、明（程荣）本皆写“折”作“知”，明人沈泰本则改为“折”字（编按：可能沈泰认为应该改成本字）。这就是说，从沈泰开始，“知”字基本上都改回了本字的“折”字，也就是我们今天所见到的“朽木不折”等。古代的通假字现象，包括古今、异体、通假，通常是由于古代文字较少而导致的，那么后世文字越来越多，表达思想则越发容易辨识，国外也如此。

借助两千年前的竹简，我们可以解释“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的意思如下：民众可以使用道理去引导他们，却不能用武力去压制强迫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