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人间故事品百味人生5（稻湾记忆光风霁月）

作者：王宇鹏（陕西商州）

民国九年正月十七，王礼剿匪立功受到靖绥军混成团团部嘉奖，他被周振声团长任命为第三营营长。三营是周团长的特种加强营，由两个步兵连和一个炮兵直属连组成，专设参谋长邓剑娥，兼三连炮兵连长。该营在剿匪减员后的三百七十七名士兵的基础上，又增加了东山投诚的一百二十一名弟兄，共计四百九十八名战士。

周团长命令三营要强化军事实战训练，要将阎锡山长官的“民德、民智、民财”的民本治军思想贯穿在军队建设和军事斗争的始终。混成团突出以武强兵的军事大练兵，将特种训练和综合军事训练深度融合，通过强化军事技术人才的培养和储备，形成一支军事作风和军事素质过硬，敢于硬碰硬的混成团尖刀战斗营。

王礼任三营营长伊始，他便着力强化军事训令，狠抓军事纪律和军事作风整训工作。他公开枪决偷卖军事情报的黄大牙，任命原东山土炮置守黄大麻子担任炮兵连副连长。王礼强调说：“今天公开处决原三连败类黄大牙，重用昔日曾为匪营炮台置守的黄大麻子，目的是杀一儆百、奖罚有据，军纪和作风整顿要立竿见影。黄大牙虽曾是东山土匪，但他作战勇敢，忠于职守，他凭勇敢和智慧打死了我们老三连四十多位弟兄，我非但没杀他，反而重用他。

这只说明了一点：勇敢和忠诚永远是革命军人的尊严。”王礼对全营进行正面积极地激励和反面地警示教育，促使全营很快形成了军法如山、军纪严明、肃风正纪的良好开局。王礼把忠诚和勇敢作为营队的灵魂。他希望每一位战士都要有忠诚勇敢的军魂。当兵就要当一名忠诚勇敢，不怕牺牲的有军魂的战士。每个士兵有了军魂，三营就会具有精锐、英勇、顽强的无往而不胜的战斗力。

王礼的三营按照《晋绥军军事训练大纲》严密扎实而又紧张有序地开展基本的军事技能和常规课目训练。他从全营筛选出单项技能精尖的拼刺手、狙击手、投弹手、炮兵视觉测矩和填弹能手，统一集中编了一个五十人的尖刀排，形成全营的硬拳头，直属营部指挥。在整个军事技能训练大比拼中，王礼要求全体指战员要在一线指挥，要以战斗员的身份，以班为单位，进行常态化的瞄准、拼刺、投弹、装填弹药实战演练。强化官兵为民族生存光荣而战的军事斗争准备。全营形成了兵带兵，班比班，连战连的军事技能大练武大比拼。

王礼和邓剑娥深入连班之中，熟悉战士的单兵作战的能力水平和短板，有针对性的强化训练，重视战士协同作战能力的培养。经过三个月的强化军事训练，三营在整个晋绥军陆军步兵炮兵全能比武竞赛中，单兵作战和协同作战各项比赛指标皆名列前茅，受到阎长官亲自嘉奖。阎长官亲自点名，命令王礼参加新一期河北保定军官陆军学校培训，让他系统学习军事斗争知识。周振声团长随即命令原三营营长高树坤代理营长之职。

这已是民国九年九月的事情了。此时的王礼踌躇满志，他已树立从戎报国，拯救民族于危难之中的宏大理想。

谁曾想到两年前商县稻湾那个吃喝嫖赌抽五毒俱全的王长信，在除夕之间因父母“除害”行动被逼成自省自励自律自强的王礼，他弃恶扬善，重塑自我，成为一名彻底的“三民”主义的实践者。王礼穿上保定陆军军官学校的戎装校服，更显得刚正凛然。尤其是他坚毅热诚的眼神里流露出一种不可屈服的桀骜不驯的力量。

保定陆军军官学校下设了五个专科，分别为步兵科、骑兵科、工兵科、炮兵科和辎重兵科。王礼被分配到炮兵科专业学习炮兵的基础理论知识和实战训练技能。陆军军官学校教学以翻译的日本教材为蓝本。王礼学习非常扎实务实。他白天强化军事素质的全能训练考核，晚上还要加班自修中西方军事思想史、战略战术科和孙武兵法。

王礼两年的学习非常刻苦勤奋，他领悟力极强，他学习中重视将西方的军事理论与《孙武兵活》和三十六计融会贯通。他常常与学员和教官进行军事情景推演辩论，王礼总以咄咄逼人的气势和严密的军事逻辑征服学员，也使得教官常常折服赞许。他每门考核均为A ，最终优异的成绩圆满毕业。

两年后的王礼气宇轩昂，谈吐儒雅，待人彬彬有礼，精神面貌焕然一新。重要的是他有了军事文化武装的军人精魂，给人一种自信勇武，卓然独立的威严感。他离开后的两年间，周振声的混成团由于征新扩编，已升格为晋绥军混成旅，旅长自然是周振声。原三营代理营长高树坤成为混成旅炮兵团副团长，晋绥军总部任命王礼担任混成旅炮兵团团长，这一年，王礼二十一岁。炮兵团参谋长为邓剑娥。

与邓剑娥共治炮兵团，是周振声旅长的特意安排。王礼接受了系统的（日本）炮兵专业军事技能学习，加之王礼的德才胆识和军事学养深得周旅长认同，他被任命为炮兵团长是受之无愧的。周旅长在旅部高级别接风宴会上，他双手握住王礼的手说：“我没看走眼，小伙子年轻有为，你长结实了，成熟了。任命你为混成旅炮兵团长，是阎长官的意思。阎长官与保定那边特意电话沟通，保定那边直夸你成绩优异，表现卓越。我希望你不辱使命，严格按阎长官军事思想整训好炮兵团，让咱炮兵团成为整个晋绥军里的“通天炮”。阎长官指向哪里，那里就是火的海洋！让我们的混成旅沿着炮火前进，所向披靡。”周旅长说完，很亲昵地用拳头捶了王礼的肩膀。

接风宴结束，王礼刚走出旅部大厅，参谋长邓剑娥拦住了他的去路，给王礼行了个庄严的军礼，同时喊道：“报告团座，晋绥军混成旅炮兵团参谋长邓剑娥前来报到！”

王礼“噗嗤”一声笑出声来，他脱口而出：“您个老邓，装怂哩先！你的造娃工造咋样啦嘛？”

邓剑娥胀红了脸说：“托贵人娃舅子团座王大人的福，我喜欢丫头，媳妇偏心咱，还真给咱生了个丫头哩，这丫头跟她妈一样，眼窝虎灵虎灵的！”

王礼干咳了一声说：“女儿好呀！长大会疼人哩，有个小棉袄，咱们老了冬天都不冷的！”说毕，自己先笑得没气了。他接着说：“我实在太忙，自顾着忙团里的事，好长时间都没去拜访林老爷子，也该去看看娃了，挺想的！”

邓剑娥本来半个脸就黑，有人私下里叫他“包黑炭”，说他凶起来六亲不认；不过，遇到恩人王礼，嘴也甜了，话也软了，脾性也乖巧了，半个脸却羞红了。他忙接了话茬说：“咱女女都一岁半了，说来也怪，她张口先叫的不是爸，倒整天喊舅，叫得我倒心里倒酸酸的！”说完，邓剑娥斜着一只眼看王礼。

王礼已往机敏自信，言语活泛。当邓剑娥看他时，他竟反不上话来，只是心里“扑嗵、扑嗵”直跳，好像真做了什么亏心事，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到底为什么。

王礼想起邓剑娥婚礼那天，王礼看到邓剑娥用称杆挑起林家妹子玉娥的红盖头。他百感交集，五味杂陈。特别是他看到林玉娥姣俏的粉脸上红阑未干，他心里直泛酸。他曾经怀疑过自己的做法。他不敢正视玉娥妹子哀怨嗔怒的眼神，那种眼神里半是哀怜，半是怨恨，令王礼不寒而栗。后半场婚礼王礼实在无心看下去，嚼在嘴里的喜糖怎么全变成苦味。那双哀怜幽怨的眼睛在他心里明溅溅的难受。王礼似乎听到玉娥妹子的冷凄的声音：哥呀！您救我跳出火炕，又为什么将我推进火坑呢？若能成全哥的英雄名节，您就是让妹子上刀山下火海妹子也愿意，只要哥哥高兴……

“哥，想啥哩？”邓剑娥向王礼胸部抡了一捶。

王礼猛地回过神来。连忙说：“咱闺女长大了，我在想我该给她买什么好吃的呢？”

邓剑娥先走一步。

王礼来到平遥集市。民国十一年的平遥城，繁华亦如往昔。各色人等熙熙攘攘。有剪了鞭子，披着不长不短花白头发，穿着长衫的封建遗老；有穿着新式旗袍、皮肤白皙、身段婀娜坐着人力车的贵妇人；有挑着货郎担叫卖的小商小贩……整个平遥城在阎锡山军政一统的治理下，显示出祥和宁静繁荣的景象；恰与境外的军阀连年混战，生灵涂炭、民不聊生的乱世形成反差。人说没比较就没鉴别。从外地逃难回来的晋商，高兴了便说：

我们山西就是美，地肥水清五谷香。

太行山上牛羊壮，吕梁山上红高粱；

登高望远四处眺，汾河水笑喜洋洋，

瓜果飘香三晋美，军政治晋办法奇。

当兵守土不扰民，军爱民拥气象新。

王礼正听得入迷，方记起自己要给干女女买些小礼品。他精挑细选一对玉镯子和一个纯银的长命锁，又拿了一个拨浪鼓和狗娃咪，还搭了一个吹圆捏扁。他又到李记点心铺拿了三包酥软香甜的点心，用纸包了，外贴了大红喜子，纸绳拴牢了提着去激扬坊。不巧的是林老爹外出进货去了。王礼径直去玉娥妹子家。

王礼故作镇静地迈着沉稳的脚步。他在设想着见到玉娥妹子的种种情景，也在准备着怎么回答妹子的问题……

不觉到了家门口，王礼故意提高嗓门喊：“邓参谋，剑娥，在屋吗？”

没人应答，只是半个粉脸从门帘露出，甜甜怯怯地叫一声了一声：“哥，进来吧！”

王礼的心跳加快，邓剑娥在家好呢，还是他不在家好呢？他倒胡思乱想起来。

“哥，进来呀！剑娥去林家铺子买酱香驴蹄去了，他说让您等一会……”玉娥妹让了座，王礼却直接坐到炕沿上，他俩直视数秒，王礼竟先低下了头。

小女女睡着了，鼾声很甜，小嘴角还露着笑。女人扬着头，忽闪着毛绒绒的眼看着王礼说：“我叫您一声哥，敬您是条汉子！我叫您一声王礼哥，尊您救了我的命！可我一直有个问题压在心底，几年了，把我都要压垮了。我叔说让你认了我这门亲，他还高兴地说你在医院里满心欢喜地笑着答应了的，咋后来就又变卦了呢？”

王礼此时盼不得邓剑娥回来，可是时光咋就如此的慢。只听见暖阁里钟表嘀嗒嘀嗒的声音。王礼沉默了好一会儿，他站起身，站起身从窗口向楼门外望去，稀稀落落的人里咋就没见那个邓剑娥。

王礼长吁了一口气说：“您不知道，我也长期斗争过熬煎过。我是男人，我毁过两个女人。一个是我的童养媳桂珍，一个是我学旦角时的春香。桂珍我没给她幸福，她却用泪水唤醒了曾经混蛋的我。我背叛了她，跟春香同台唱戏，又同夜欢笑，后来共同抽大烟，赌搏，输光了家产，又输了我二哥家的牛。我变成了千夫指万人恨的败家子。我大我妈都要除掉我。一个男人，自己把自逼到绝路，怪谁哩？三年前的除夕夜，人家过年，我才是过“劫”呢！桂珍偷偷地告诉我俩大人的密谋，让我跳窗逃走。我一掸脚，就讨饭到山西，狗咬碎娃恨的，当一群碎娃在我沟子后头喊：败家子，实可恨；有双手，讨要饭。羞先人，败门风。

是个人，去耕田。不愁吃来不愁穿……接着，碎怂还放出狗来咬我，我拿打狗棍跟狗对峙。饿了三天三夜，烟瘾犯时想春香，我拿头去撞土塬。饿晕了，醒了，又想我大想我妈，我对不起他们。对不起学戏时老师教我的艺德，对不起周先生教我学的《三字经》文。我毁了我的世界。后来有一对走娘家的小夫妻，给了我曲连馍，指了我一条明路让我当兵逃活命。我是当了兵，改名王礼，我要彻底活成我的神话，活出我的奇迹给自己看。娥，您说，哥心里有您，但我不能再毁掉您呀！世上的好女人，是男人，就要用心去爱去疼去敬，让她幸福。娥，您说哥说得对不？”

两个泪人，面对着面，世界啊！此时凝固了该多好呀！如果他俩成了两个雕塑，该会给世人多少启示呢？

玉娥妹子说：“礼哥，我是哥的妹子，我不懂您，谁懂您！我知道：您为了平匪，为了平遥的商家太平，您都能做出牺牲，我还顾惜啥呢？跟谁都是烧火做饭生娃娃，但为了报答哥的恩情，妹认命哩。哥，您放心，妺子一定会过好日子，给哥长脸，让哥放心……邓剑娥，你出来！快给哥跪下磕头！”

原来邓剑娥并未去林家铺子。他总觉得林玉娥自从结了婚后就没真心跟自己过日子。他憋屈得太久了，就指责玉娥妹子心里装着王礼，他猜忌，他拿着针尖自戕，他有时发疯似的蹂躏玉娥。玉娥常常苦水往肚子里流。于是林玉娥导演了这场两明一暗的三者告白的人间喜剧。这人间，真是没有无缘的恨，也没有无故的爱。

邓剑娥鬼鬼祟祟低着头出来了，他狠命地搧了自己两个大耳巴子。他哭着说：“玉娥妹子，王礼哥，你们都是好人。在你俩面前，我邓剑娥倒觉得自己是个小人，我身上的匪气还没消除殆尽。请原谅我吧！”邓剑娥扑嗵一声跪倒在王礼身前。

王礼忙上前，双手扶起他说：“兄弟，咱俩是在关帝爷面前发过誓的，皇天后土，患难与共。为了天下百姓和乐，你我悲欢与共！”

孩子醒了，却不哭。玉娥抱起她，亲着她的脸蛋说：“看，舅舅来了，快叫舅舅！”娃却睁着明嘟嘟的眼睛打量着四周的人，朝着剑娥叫声爸爸。王礼上前从玉娥的怀里接过娃，用毛扎扎的胡子亲娃的脸蛋，娃倒没哭，笑了，笑得像她妈，忽闪着水灵灵的大眼睛。全家人都笑了。

王礼在剑娥家吃了午饭，天色已晚，玉娥娘走亲戚也刚回来，一块要留王礼歇一晚，王礼说：“旅长晚上还有个碰头会呢！”王礼说完，踩着皎洁的月色回到了军营，此时军营的熄灯号响起。

“光风霁月，亦如吾心”。王礼提起毛笔，趁着酒兴，写了这八个大字，他要裱糊之后送给参谋长邓剑娥先生。

作者简介:

王宇鹏，1970年代生于陕西商州，长期从事高中语文教学。高级教师、《作家摇篮》杂志签约作家、中国作家网会员。有80余篇诗歌、散文，文论在《作家》微刊，“中国作家网”《作家摇篮》《阳光报》《商洛日报》《九天文学》《作家在线》《当代作家》《当代文学家》《陕西文谭》《九州作家》《读写联谊》《作家联盟》《作家家园》《长江诗歌》《西府文学》《商洛作家》《商洛写作》《纪录商洛》《商洛文苑》《商洛百草园》《纵横秦岭》《天竺山》《禹平文学》等报刊、杂志或平台发表。工作之余常随性练笔，善于将个人对生命和生活体悟思考行诸笔端，喜欢在平淡生活中淬炼个人文学情趣，以文会友，丰富精神世界。愿走进文学百草园，让心灵得以慰藉。

发布编辑|贡嘎 李光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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