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屏的晚霞（晚霞抹去的阴影）

文|吴泽华

桃子是陶冶的诨名，和他英俊的外表，这个诨名格不相入。陶冶自己也极为反感。大多人不知这诨名是怎么来的。有人悄悄地问陶冶，你这诨名是咋个来的？陶冶有时高兴，会解释，不高兴那就会骂娘。怎么来的？是他的主任取的。

他从野外项目部调回机关上班，主任大事小事喜欢使唤他，刚开始他认为主任是在考察他的能力，但是几个月这般使唤，恼羞成怒，冲到主任办公室吼：“你认为我是神仙吗？整天呼来唤去的，搞得我好欺侮呢！我警告你，别把我当软柿子，好捏呢！”

主任长得五大三粗，满脸横肉，年龄比陶冶长二十二三岁，差几年就退休了，听陶冶吼，倒觉得他可爱，挑衅地说：“哟，不是软柿子，难道成软桃子？你姓陶，那以后叫你软桃子吧！嗨，软桃子不好听，还是叫你桃子吧！这名字啊，呵呵……像个女人的名字，别人听了肯定喜欢。”

这话陶冶就更生气了，准备骂他娘，耳畔又响起了妻子的怒吼声，“陶冶，你再不想办法调回机关，老子要和你离婚！”

陶冶结婚五年，妻子才生孩子。他长年累月在项目上，妻子在家独守空房，生了孩子后，一天要打无数个电话给陶冶，高兴时打，委屈时边哭边打，甚至乱骂。他听几个同事说，怀疑妻子得了忧郁症。他请假回家带她去医院检查，医生告诉他，这是产后忧郁症，这病比一般的忧郁症还严重。他惊悚一身冷汗，跑去领导办公室，把检查报告往桌子上一放，叽咕叽咕地诉苦，领导看了，双眉紧蹙，语重心长地说：“小伙子，你家庭情况我们都了解，但是队里大多年轻人同你一样，无能为力啊！若把大伙都叫回到机关上班，那么项目上的工作谁去做？”

国家放开了二孩，陶冶的妻子又怀孕了，从怀孕那日起，妻子天天给陶冶打电话，闹着要他回家照顾自己，使得陶冶整天焦头烂额的，只要有空闲会去项目经理面前诉苦，时间长了，项目经理也厌恶，答应调他回机关上班。

今天早晨，陶冶出门忘记带了钥匙，办公室的门开不了，他知道主任有钥匙，不得不求他。主任见着他进办公室，爱理不理的，听他说忘记带钥匙了，慢条斯理地说：“哟，你不但是个软桃子，现在还是个陶迷糊了！以后啊，我干脆叫你陶迷糊吧！”

陶冶得了钥匙走出主任办公室，总觉得主任欺负人，科室的事大都是自己做，不但没有得他一句夸奖的话，还戏谑自己。他看着其他同事无聊玩手机、打游戏、聊天，胸腔里的怒火就越烧越旺，当着几个同事扬言要搞主任，要让主任尝一尝苦头，否则他认为自己是软柿子！提到软柿子，又骂主任，以前给自己取一个诨名叫桃子，现在又从他嘴里吐出陶迷糊，不知将来又要给自己取啥诨名？

同事听陶冶咕哝，劝说：“哟，多大点事，不就是一个诨名吗？在地质队，哪个没有几个诨名？何必动那么大的干戈？”

陶冶骂：“我就是不允许别人给我取诨名！哪个给我取诨名，我就搞哪个！”

依说，同事取一个诨名，叫一叫亲切，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但是，陶冶不一样，诨名这个词像一把利剑，一旦钻进他的耳朵，感觉心脏被戳穿似的，阵阵剧痛。那是因为他读初中一年级那年秋天，班上有一个女生上课时没有憋住，放了一个响屁，顿时惊动了老师和同学。坐在身后的几个男生，捂着嘴鼻，嘲笑她放的屁太臭，有一股酸臭味，问她昨晚是不是吃了酸菜，羞得她脸绯红，低着头不敢说话。下了课，几个调皮的男生就给她取了一个诨名叫臭鸡蛋，追着她喊，几分钟后，这个女生站在阳台上，纵身一跃，噗通一声，从二楼跳了下去，摔断了腿，从此再也没有站起来。从那以后，老师告诫全班同学，不允许给他人取诨名，并告诉大家，给他人取诨名是极不礼貌的，甚至带有侮辱性，像以前外国人讥讽中国人，叫“东亚病夫”一样。

下午，陶冶怒火还未灭，主任叫他去办公室。他以为主任醒悟了，给他道歉。他进门，发现有一条毛发金黄的牧羊犬坐在沙发上，凶神恶煞地盯着他，吓得他忙退出门去。主任笑着说：“进来吧！这狗很听话的。它生病了，我刚才带它去宠物医院看病回来，还没有来得及送它回家，领导说有事找我，我还没有来得及牵它回家，直接来办公室了。”

陶冶畏畏缩缩地进了门。主任把门关上，严肃地说：“你坐吧！我慢慢地给你说一件事。”

陶冶瞟了他一眼，皱了一下眉毛，鄙视地问：“什么事？”

“年度先进个人评选，我们科室有一个名额，我想啊，你就别和老同志争了！”

陶冶听了，甩门而出。主任跟了出来，喊：“嗨！话没有说完呢！元旦节放假，安排你值班！”

陶冶回头愤怒地吼了一句：“我不值！哪个得先进，哪个值！”

话音刚落，那条牧羊犬从主任办公室冲了出来，扑在陶冶的身上。陶冶吓得一身冷汗，栽了一个跟斗，屁股落在地板上痛得呲牙咧嘴的，准备破口大骂，那条狗蹲在他跟前，狰狞地注视着他。他立刻爬了起来，吓得屁滚尿流，骂骂咧咧地钻进了自己的办公室，急忙把门关上。

主任见此，冲着那条牧羊犬吼：“滚回去！哪个叫你出来的？快进屋去！”

牧羊犬摇头摆尾地进了他的办公室。主任走到陶冶的办公室门外说：“桃子，莫怕，狗不咬人的！”

陶冶没有回答，坐在椅子上，气得脸色发青，暗骂主任，太不把自己当人看了！不但不给自己评先进个人，而且还要自己元旦节值班，是什么鬼逻辑？更可气的，他还怂恿那条狗咬自己！妈的，若不狠狠地整他一回，真出不了这口恶气！特别是那条恶犬，得治一治，非要剐它的皮，割它的肉。

如何整治主任，陶冶冥思苦想一日，没有头绪，也没有具体的方案。以前搞项目，喜欢搞方案，这次他真想不出什么好的方案。开始，他火冒起来，想冲到主任办公室，提起椅子砸过去，直接把他送进医院，但是他觉得这样不妥，自己是大学生，一个有素养的人，更何况砸伤了他，那是犯罪，故意伤害罪，这罪名不小，说不定自己要进监狱。那么，只能趁他不注意，神不知鬼不觉地用铁棍往他头顶狠狠地砸。他觉得，一棍子砸下去，有可能要砸死人。妈啊，这搞不得，要是主任被砸死了，罪名更大了，成了杀人犯，那要挨枪子呢！他突然觉得，要整主任，先从那条牧羊犬下手。他听主任说，这条狗是他的一个朋友从北京买来的，花了两千多。平时，主任喜欢夸，那狗啊，通人性，叫他做什么，就做什么，比如洗脚叫它拿拖鞋，它不会拿错，而且摆放不会颠倒。有一次，一只老鼠跑进屋，竟然被它逮住了。更神奇的一次，主任的车钥匙丢了，寻找了一个下午，正当他闷闷不乐时，那条狗飞出门，不到十分钟，把他的钥匙叼了回来。

陶冶决定先整治那条狗，打电话给几个大学要好的同学，这个周末去野炊，食材就是主任的那条牧羊犬。

星期五下了班，陶冶兴冲冲地去了农贸市场，买了一瓶杀害虫的农药——敌敌畏。他记得父亲给秧苗除害虫时，用的是敌敌畏。父亲告诉他，这农药厉害，一般害虫遇上它，活不了。有一回，父亲给秧苗杀虫回来，不小心把打药机放在屋檐下，喷头剩下的农药滴在喂鸡的玉米面上，鸡啄了，几分钟就呜呼哀哉。从那时起，他就知道敌敌畏的毒性利害。

他买了敌敌畏后，就去肉摊上买骨头，叮嘱屠夫骨头上的肉要多，越多越好。他清楚狗喜欢吃骨头，倘若把炖熟的骨头酒上敌敌畏，狗儿吃了，绝对在几分钟之内断气。他把敌敌畏和骨头买回家，没有让妻子知道，自己躲在厨房里忙碌，弄好后就用塑料袋裹得严严实实的，藏在厨房的一角落里。

傍晚，天气寒冷，窗外的梧桐树，零星还有几片叶子，被风吹得满天飞舞。陶冶背着包，趁着朦胧的月色沿着单位那条狭窄的街道，径直地往单位的家属区走。

这小区是90年代的住房，房屋不高，而且没有电梯，大多阳台都不宽敞。主任家住二楼，站在围墙上能攀援上去。小区后面有一条小路，能通往主任家挨着的围墙外面。他沿着小区后面的小路，边走边观察周围的环境，担心有熟悉的人看见。还好，小区后面是一座小山，山坡上除了密密匝匝的树木外，就是一堆一堆的坟冢，阴森森的，闲时没有人敢跑来这儿闲逛。

他来到主任家紧挨着的围墙外的一个角落，依着小区的一棵三米多高的桂花树做掩护，把事先用农药浸泡过的猪骨头扔到阳台上。几分钟后，发现那条牧羊犬大摇大摆地从客厅里走到阳台，嗅了嗅那块骨头，然后汪汪地叫了两声。

主任从客厅走到阳台上，疑惑地看了一眼那块骨头，向阳台下张望，差点发现了陶冶。陶冶骇得缩在墙角，暗忖，自己动作快，否则要被主任发现。一旦发现，主任会变本加厉地整自己，自己就无出头之日了。这样下去，不如不回机关呢！更可怕的，他去给领导告状，自己要他爱犬的性命，那么自己就无地自容了。

主任把那骨头拣了起来，端详了半时，然后再往阳台外东张西望一会，便去了客厅。

这次计划落空了，陶冶立刻给同学打电话，说明天野炊的事取消了。同学问他，为什么取消，他撒谎说，明天加班去不了。

陶冶没有泄气，于是只要晚上有空，就会去主任家楼下转一转，要是主任不在家，把准备好的骨头扔到阳台上，巴不得牧羊犬饥不择食，抱着骨头啃，一命呜呼，拉到野外，邀几个朋友搞一个篝火晚会，美美地享受一次烤全狗。

机会终于来了，元旦节放假三天，陶冶听主任和办公室的几个同事说，元旦节侄子结婚，他要去老家吃喜酒，一家人得离开贵阳几日，可惜那狗儿没有照顾。陶冶听了，心中暗喜。他吃了晚饭，准备好东西，披了一件大棉衣，早早地躲在主任家旁边的围墙角，偷窥一家人的动静。晚上八点过，主任一家人终于走了，他听见主任和妻子说是九点钟的火车。出门不到半小时，陶冶把骨头往阳台上一扔，眼睛死死地盯着，只见那条牧羊犬跑到阳台上嗅了一下，叫了两声，回到客厅里去了。

陶冶失望了，骂：“狗东西，还挑食呢！”

这狗不吃骨头怎么办？正当陶冶六神无主时，猛然记得有一次听主任说，这狗儿喜欢吃腊肠，一口气吃十几根。陶冶舍不得十几根腊肠，顶多三根。他想到腊肠，自己口水直流，给狗儿吃真可惜了。但是，为了报复主任，他不得不忍痛割爱。他决定，去超市买腊肠，回家烤香，拌上敌敌畏再去主任家。

晚上，他把烤香的腊肠扔在主任家阳台上，凭借路灯的灯光，发现那条牧羊犬从客厅跑到阳台，还是嗅了一下，转身去了客厅。陶冶懊恼时，它又从客厅里跑了出来，叼着腊肠放在阳台的凳子上，在凳子周围转了两圈，还是没有吃，去了客厅。等了两个小时，陶冶冷得浑身直哆嗦，伸头往阳台上看，那三根腊肠仍然躺在凳子上。

他正准备垂头丧气地回家，牧羊犬从客厅出来，走到阳台上叼起一根腊肠，嗡嗡地叫了两声，突然倒下。陶冶喜出望外，没有急于动手，而是趁小区安静下来，没有任何声响后，从包里取出绳子，爬在围墙上，伸手正准备把绳子套在狗的脖颈上，那条狗倏地站了起来，冲着他咆哮，吓得他惊恐万状，从围墙上滚了下来，重重地摔在水泥地上，痛得哎哟哎哟地骂娘。几个邻居站在阳台上张望，骂：“什么人？深更半夜在这儿瞎转悠！”

陶冶吓得顾不上疼痛，爬起来，提着包，一瘸一拐地跑了。走出小区，才松气，还好主任不在家，否则自己要被逮住的。他忍着疼痛回到家。妻子见着他浑身上下全是泥，头发上还有树叶和杂草，莫名其妙地问：“去哪儿了？”

陶冶说：“没有去哪儿，刚才不小心掉在小区的花圃里了。”

妻子没有在意。陶冶也没有过多解释，钻进卫生间洗澡，一边洗，一边自言自语地说：“妈的，那条狗成精了，猪骨头不吃，腊肠也不吃，它到底想吃什么？嗨，刚才亲眼见着它叼了一根腊肠呢，怎么没有毙命？真他妈的通人性，闻到毒药味了？不行！得想方设法搞死它。”

他记得小时候自己家养了一条黄狗，喜欢吃鱼儿，灵机一动，决定明儿去菜市场买几条鱼儿回来，炸得香喷喷的，肯定能诱惑它。

洗了澡躺在床上，陶冶琢磨主任那条牧羊犬，不吃骨头，不吃腊肠，还装死，这本事一般狗儿做不到，主任夸它通人性，他怀疑不仅通人性，而且挺聪明。它知道主任一家人出门了，肯定要过几日才回来，任何人扔东西给它，它不能吃，哪怕饿死也不吃。可想而知，一般人有那控制欲吗？就算是自己，也控制不了。

第二日清晨，陶冶去了菜市场，买了两斤小鱼儿回来，然后在厨房里忙碌，把小鱼儿炸酥脆后，拌上农药装在塑料袋里，偷偷地出了门。

他爬在围墙上偷窥那条牧羊犬。牧羊犬坐在阳台上似乎看见了他。他不得不躲藏起来。他再次伸头看那牧羊犬时，发现凳子上的那两根腊肠还在，另外一根腊肠躺在凳子下面。他正要扔小鱼儿时，楼下坐着许多老人，七嘴八舌地在打麻将。他的头缩了回来，咕哝着，计划暂时得搁浅，等晚上，天黑了，再实施。

陶冶回到家，妻子一脸疑惑地看着他，问：“鬼鬼祟祟的，你做什么？”

他没有回答，直接把那袋小鱼儿放在冰箱里，等到天黑，再把那鱼儿炸香脆，去实施自己的计划。他知道，若再实施不了，主任一家人就要回来了。

陶冶一觉睡到下午，起床看见妻子抱着孩子在客厅里看电视，未见着大儿子，问妻子：“娃儿去哪儿了？”

妻子说：“和几个同学去公园玩耍了。”

陶冶知道孩子顽皮，也就没有在意，继续琢磨自己的计划。他看手机上的时间过五点，得准备东西了。他去厨房从冰箱里把那袋鱼儿拿出来，然后打火烧油炸。炸好，妻子跑来，兴奋地说：“好香哟！”

陶冶生气地说：“香什么？这是给狗吃的。”

妻子纳闷，问：“什么狗？”

陶冶说：“什么狗不狗，你不知道！但是，人不能吃，吃了就归西天了。”

妻子认为他是骗自己，伸手去捻锅里的鱼儿，陶冶手一挥，打得她一个趔趄，骂陶冶：“你疯了！这么香的鱼儿凭什么不给我吃？”

陶冶怒了，说：“不给吃就不给吃！”

他把妻子推出厨房，关上门，耐心地炸鱼儿。鱼儿炸香脆后，锅洗净，再从角落里取出那瓶敌敌畏，往那炸好的鱼儿上洒，然后把敌敌畏藏好。

万事俱备，陶冶出了门。妻子跑出来问：“去哪儿？”

他头也不回地说：“有事，晚饭别等我了。”

妻子不可思议，咕哝几句，就没有追究了。

陶冶沿着单位那条街道走。寒风冷飕飕的。天空的乌云一团一团的，像在一块蓝色的天幕上打的补丁，把阳光挤得东倒西歪的，拖着长长的阴影，在城市的上空移动，不知不觉，溜进了陶冶的脑海里。

他心事重重地低着头往前走，忽然撞到一个人，差点摔跤，仔细端详，这人穿着一双白色运动鞋，灰白色牛仔裤，头慢慢地抬高，发现他正是自己以前项目部的刘经理。他愣了一下，忙笑嘻嘻地说：“刘经理好！”

刘经理努努嘴，笑着说：“哟，走路不看人了？到了机关，装模作样的，瞧不起野外工作的大老粗了？”

陶冶有心事，哪敢瞧不起刘经理？自己进机关还是他开的金口。倘若不是他开金口，自己可能这辈子得待在项目上。他算是自己的大恩人了！他笑着说：“领导！小弟哪敢？”

“你行色匆匆的，难道家里出什么事了？”

陶冶苦笑了一下，说：“没有啊？我习惯低头走路了。”

刘经理笑骂：“习惯个屁！你以前不是这样儿的，说话做事一直挺直腰杆呢！”

陶冶憨厚地笑了笑，没有说话。

刘经理问：“今天没有事吧？我请你喝酒，顺便把你们主任叫来，咱们不醉不归！”

陶冶脸红了一阵，暗想，打死也不能和主任喝酒，自己早在心里发誓，就算别人要他性命，也不会和主任交朋友。刘经理没顾及他感受，也不知他和主任之间有那么深的隔阂，强拉硬扯，进了单位旁边的一家火锅店。刘经理要了一个间包房，然后笑着说：“小陶，我们好久没有喝酒了，今天我们必须喝醉。你啊，得把主任陪好。”

“主任？他不是回老家了吗？”

“他可能在回来的路上了，昨天我回来时给他打电话，他说今天必须陪我喝酒，说不定已经到家了呢。”

陶冶忐忑不安地看着刘经理，巴不得主任有事来不了，几杯酒把刘经理灌醉后，安全送他回家，再去实施自己的计划。

两人坐定，刘经理给主任打电话，说了半天，听刘经理的话，原来主任真回来了，说在路上，一个小时就到贵阳了。他急了，这下完蛋了，自己的阴谋又要落空了。他又不敢阻挠刘经理，毕竟在野外工作那几年，刘经理一直关心自己，从未为难过自己，技术上不懂的，他耐心地传授，自己犯了错误，他从不责骂。自己说回家看望老婆孩子，他从不啰嗦，叮嘱自己该回去看一看了，毕竟孩子小，得多关心妻子。有一年，自己在项目上被钻杆砸伤，一只脚骨折了，是他背着自己硬生生地跑七八里乘车去县医院。刚结婚，买房没有钱，和刘经理说，刘经理毫不犹豫地取了两万元的存款借给他。唉，越想越对不起刘经理。

挂了电话，刘经理喜笑颜开地说：“麻雀说了，一个小时就到单位。我们好久没有在一起喝酒了，今天啊，必须喝醉！”

“麻雀？你不是请主任喝酒吗？怎么又跑出来一个麻雀？”陶冶疑惑地问。

“麻雀就是你们主任啊！难道你不知道吗？”

陶冶挠着头，问：“主任叫麻雀？哪你叫什么？”

刘经理笑了笑，说：“我啊，我叫蛋蛋！”

“谁给你们取这么难听的名字？”

“在野外无聊，大伙坐在一起喝酒，喜欢拿别人取笑。我啊，这名字是我师傅给我取的，我们那时候和现在不一样，进单位跟着师傅学，啥事得听师傅的，师傅说什么，我们就做什么，无论他发多大的火，骂得多难听，也不敢反抗，得老老实实地干活。有一次，大家坐在一起喝酒，师傅见我没有诨名，就笑着问我，刘元你这名是谁取的，怎么听上去有一点怪异。我就笑着说，我爸爸取的，因为我是元旦节那天生的，爸爸一高兴，随口取了一个名字——刘元。师傅喝了一口酒，笑说，你爸爸怎么不叫你刘蛋呢？大伙听了哄堂大笑，夸我师傅这诨名取得好，于是项目上的人就叫我刘蛋。这名字叫久了，有人觉得不新鲜，干脆叫我蛋蛋！后来，我老婆知道了，惹我生气，就喜欢蛋蛋蛋蛋地叫，我倒觉得开心。”

“我们主任怎么叫麻雀呢？”

“他的名字是他师傅骂他得来的。他大学毕业到单位，喜欢吹牛，上知天文，下懂地理，凡是项目上有什么麻烦事，他热心，跑来指指点点，像个知识渊博的教授，每次不但没有帮到忙，反而使问题越来越严重。他师傅有一句口头禅，张口闭口喜欢说麻雀两个字。后来，他师傅只要听他说话，就骂他，你懂个麻雀！于是大伙听多了，就叫他麻雀。我说啊，这诨名啊，是全单位最难听的诨名。不过，叫的人多了，他也习惯了。但是，你还年轻，不能乱叫你主任的诨名！”

陶冶感觉自己错怪主任了！正准备把手里的塑料袋扔到垃圾桶，刘经理看见了，问：“是什么好吃的东西？”

“这……这……是我给老鼠吃的。你不知，我家里竟然钻进了老鼠！”

“老鼠？你家不是住在二十五楼吗？何来老鼠？”

“我也不知道呢！”陶冶红着脸搪塞。

陶冶为了不让主任发现自己的阴谋诡计，把塑料袋放在一个角落里。然后，和刘经理聊项目上的事。陶冶看着刘经理晒得黝黑的脸，头发已经花白了，觉得可怜。他感慨，搞地质工作，常年在野外，日晒雨淋，风餐露宿，再白嫩的皮肤也经不起折腾。

刘经理说：“桃子，我们项目做完了，下个星期，我就调到机关上班。以后啊，我就轻松了。唉，回机关真好！你看，星期六星期天可以休息，下了班晚上能和一家人吃上香喷喷的饭菜。”

刘经理也知道自己的诨名了？他怀疑是主任告诉他的，暗骂：妈的，机关的人知道就罢了，竟然连野外项目上的人都知道了，那还得了啊！若主任现在站在自己面前，恨不得几个嘴巴子，打得他找不着北。

“桃子，我听单位的人说，你和主任关系处理不好。有人说，你整天嚷着要搞他，是什么原因？”

陶冶低下了头，半时才说：“刘经理，我们主任喜欢叫我诨名！你说……他给我一时取软柿子，一时取软桃子，前几天，他又给我取了一个诨名叫陶迷糊。你说，你说，我怎么见人啊？”

“这几个诨名啊，前两个一点没有文化水平，别人听了，转身就忘记得一干二净，后面这个陶迷糊，我觉得不错，要不，以后就叫你陶迷糊吧！……唉，陶迷糊三个字多了，干脆叫迷糊吧！哟，这诨名不错，迷糊迷糊，不错！人啊，难得迷糊了！你还年轻，不知道这两个字的含义，要是活到我们这年龄，你就明白了。为了随时提醒你，迷糊这个诨名就定了，待会麻雀来了，我就叮嘱他，以后就叫你迷糊！”

陶冶生气了，以前叫桃子还好，现在叫迷糊，那不是明摆着侮辱人吗？他皱着眉毛，一脸不悦地说：“刘经理，你还是给主任说，别叫我迷糊了，叫桃子吧！我喜欢这诨名！”

陶冶咕哝：妈的，什么鬼诨名？那不是明摆着要自己选择一个吗？他的不爽快刘经理看出来了，乐呵呵地说：“哟，我看你对迷糊这诨名不爽快！你要想在地质队出名，全单位认识你，那得有一个响亮的诨名！”

陶冶没有答话。刘经理继续说：“我听麻雀说，你在科室干得不错！你们科室缺一个副主任，他准备推荐你！”

刘经理说完，骂主任像个乌龟，磨磨蹭蹭的，半天还不到，自己看着酒，想喝了。他又掏出手机又给主任打电话，哇啦哇啦地说了一阵。挂了电话，刘经理笑着对陶冶说：“你们主任啊，已经下火车了，他说，回到家带狗去公园透透气就来，大概半个小时后可以上菜。他问，我们今天喝什么酒？”

“酒？要不，我去问一问老板。店里有什么酒，我们就喝什么酒！”

“行！你去拿酒。我说，先拿两瓶，喝完了再去要！”

陶冶拿了两瓶酒回到房间。刘经理歪着头看了看酒，说：“不错，我喜欢喝这酒！”

刘经理叫服务员点菜。服务员刚把火锅抬上桌，陶冶的手机响了，看号码是妻子的，以为是催促他回家吃晚饭，拿起手机厌恶地问：“搞什么？”

“你去哪儿了？我们娃儿掉进公园的湖里了！”

陶冶吓得一身冷汗，惊惶失措地对刘经理说：“经理，我不陪你们喝酒了！我老婆打电话说，娃儿掉进湖里了！”

刘经理急了，说：“走，我和你去看一看！”

两人乒乒乓乓地往外跑，服务员追着问：“你们跑什么？菜马上要上桌了！”

“给我们把火关了，待会我们还要回来吃呢！”

两人马不停蹄地跑到公园的湖边。陶冶看见湖面一片平静，不像有人落水的迹象，怀疑妻子在撒谎。他正在纳闷，刘经理指着不远处的几棵柳树下有一群人闹哄哄的。他们跑了过去，钻进人群。妻子一边抱着娃儿，一边抹泪水。她见着陶冶，骂：“你整天鬼鬼祟祟的，两个娃不闻不问，娃儿掉进湖里你竟然不知道。”

陶冶看着娃儿一愣一愣地站着，浑身湿淋淋的，忙问：“娃儿是谁救上来的？”

妻子忙转身寻找救娃儿的人，惊愕地说：“哎呀，救娃儿的哪个人走了！”

“你娃儿运气真好，若不是那条狗发现，他可能没命了！你得感激那条狗！”

“哟，不得哪个男人，那狗也拖不上来！”

“那条狗真聪明，我们在这儿跳舞没有看见，对面几个老头打牌也没有看见，它竟然看见了，奋不顾身地跳到湖里。我们听声音，才发现湖面上有一个黑影，哪个男人看见了，也跟着跳下去。”

“一句话，命大！如果遇不上这狗也就完蛋了！”

“我们也不知落下去多久了，反正上来，脸是青的。哪个男人好像懂急救，搞人工呼吸，搞几下，娃娃就哭出声了。”

陶冶得感谢哪个救娃儿的人和狗，特别是那条狗，至少得给它买点东西感谢它。这条狗那么神奇，竟然通人性，他忽然想起主任家那条牧羊犬，莫非……是主任家那条牧羊犬？他忙问：“哪个人带着狗朝哪儿走了？”

“那人朝着地质队家属区走了。”

陶冶朝着单位家属区那条街道望去，发现有一个魁伟的男人，左手提着湿漉漉的衣服，右手牵着一条牧羊犬，朝着地质队的家属区走去。那背影陶冶太熟悉了，他敢笃定救儿子的男人正是主任，救儿子的那条狗就是主任家的那条牧羊犬。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朝思暮想要整治的那条狗救了自己娃儿的性命。他回想起自己这几日所做所为，懊悔极了，狠狠地扇了自己两记耳光。

天空突然明亮了，红彤彤的，乌云留下的阴影正被晚霞一点一点地洇染。陶冶昂着头，发现晚霞飘进了他的大脑，须臾之间，抹去了隐藏在他脑海深处的阴影。

刘经理看着陶冶木讷的表情，安慰他，说：“娃儿没事就好！至于救娃儿的哪个人，明天我们去公园门卫室调监控录像，绝对能找到他！现在，我们得回到火锅店喝酒，麻雀正在等我们呢！”

“救我娃儿的人不用找了！我已经知道他是谁！”

202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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