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田园秋也(晚潮父亲的秋天)

□陈荣力

将近花甲的岁数,走过的路或经历的人和事,就像秋天的落叶一样,不经意间就掉进你的思绪里。这样的捡拾和审视,也让我悟到一个小小的悖论:那就是你越亲近的人,你或许越不了解他、理解他。譬如父亲离休后固执地回到老家四明山区定居,好长时间里我都未能完全理解。

父亲的老家是浙东四明山区一个古朴的小镇。1929年出生的父亲,6岁即入了镇上的新式小学就读。如果人生也可分四季的话,那么在故乡的16年,无疑是父亲人生的春天。然而恰恰是这一春天,父亲经历了命运的最大起落,遭受了家庭最残酷的变故。

父亲的田园秋也(晚潮父亲的秋天)(1)

父亲曾经读过的小学。

曾祖父在小镇的十字街口,开着一爿祖传的钉头铺。钉头铺前店后坊,兼卖铁制的农具,虽不大,但因独此一家,生意红火。加上又置着十几亩的薄地,所以日子挺滋润。但陈氏钉头铺根脉嬴弱,到我父亲这一代,已是三代单传,父亲犹被视作掌中的宝、心头的肉。不料父亲7岁那年,30多岁的祖父患疔疮四处求医不治离世;父亲9岁,祖母又撒手人寰。正应了“祸不单行,福无双至”的老话,没过几年,家中最后一根栋粱的曾祖父也一病不起匆匆离世,那年父亲刚13岁。陈氏钉头铺从此再没开张。

昔日三代同堂的康乐,几年间就成家破人亡的凄绝。仔细想想,父亲生命中的春天短暂的令人窒息,至少13岁以后,父亲的生命里就没有春天了。这样的短暂产生了两个直接的结果,一是读到小学四年级,父亲就再也无缘学堂了;二是刚满16岁,父亲就参加了四明山区的“三五支队”(新四军浙东游击纵队主力)。

其实,16岁离开家乡后,父亲后来又在家乡待过一阵子。新中国成立初期,父亲从绍兴军分区转业后,曾在家乡小镇的供销社工作,也在这段时间,父亲认识了母亲,并有了一个自己的家。在绍兴军分区,父亲开过一段时间的苏式戛斯汽车,也算是新中国的第一代驾驶员。也因为这个原因,不久父亲便被调到我出生的毗邻杭州湾的一个镇子,在一家棉花加工厂里专门伺弄我们称作“马达”的柴油发动机。从此在这个杭州湾畔的镇子里,父亲默默无闻地待了近40年。

父亲的田园秋也(晚潮父亲的秋天)(2)

父亲的老家。

父亲是上世纪80年代的最后一个秋天离休的。第二年的春节,趁家人都在,父亲把我们几个子女叫拢开了个会。“我同你们商量个事,我和你们妈准备回老家定居。”父亲也不说理由,一开口就是结果,我们都目瞪口呆。

父亲回老家定居后,我们回父母家的次数明显少了。交通不便是嘴上说的理由,而内心恐怕与对父亲回老家定居的不理解、不以为然依然有关。大约在父亲回老家定居一年多后,一次节假日,我带着妻子、女儿去看父母。父亲只陪了我们半天,拎着那只大号咖啡瓶的茶杯又出门了。“父亲好像挺忙的?”我问母亲。“也只有你们回来,他在家才待得牢。平日里拎着一只茶瓶整天不见人影。”“他在忙什幺?”“忙什么?串门、聊天、做老好人(方言:喜欢做好事)。”“父亲还会做老好人?”“他呀,今天给西家送几片感冒药、胃疼片,明天帮东家调停调停矛盾纠纷,哪家经济一时兜不转了,他就借一些、送一点。他还牵线做红娘,成了几对呢。”母亲的口气既抱怨又得意。“他一向不喜交往的,现在换了一个人?”“是呀,刚来时还没什么变化,慢慢和大家熟了,就整天乐呵呵地忙着这些事,人都比以前胖了。”

父亲的田园秋也(晚潮父亲的秋天)(3)

父亲的老家。

此后去看父母,不到吃饭,依然难得看见父亲。而两个细节让我印象深刻,一是来父母家串门的人络绎不绝,不少还揣着几颗鸡蛋、拎着几只番薯或一把田里刚拨的蔬菜;二是镇上的人几乎都认识父亲,且无论老的、中的、男的、女的都叫他“老陈伯”,甚至七八、十来岁的孩子远远看见也大声喊着“老陈伯”,连我也几次差点脱口而出叫他“老陈伯”了。为方便乡邻们打电话,父亲花钱在家里装了电话机。而每次他给我打电话,不是让我帮这位在县城看病找个医生,就是帮那位打工寻个活计。

又一次回家,说起父亲让我帮这帮那的事,我有点不耐烦,“又不是我们自己家的事,您管那么多干嘛?”“都是邻里乡亲的,好帮就帮一把。”父亲讪讪的,脸上有点挂不住。沉默了一会,父亲向我讲了一件事:“我参加‘三五支队’半年后,部队就‘北撤’了。我年纪小又不是一线战斗人员,可以有两个选择,一是跟部队‘北撤’,二是留在当地参加敌后斗争。当时家里还有60多岁的祖母和12岁的妹妹,我选择留了下来。那几年可真是艰苦啊,我们白天出来活动,晚上就睡在山洞、草棚、破庙里,吃的、穿的都是附近的老百姓勒紧裤带给我们的,有好些我都记得名字,可惜不少都不在了。”父亲的眼睛有点潮湿。平复了一下情绪他又说:“我知道你们对我回老家定居有点想不通。我回老家一是舍不得家乡,总觉得在这里生活熟悉、踏实也自在;二是能为邻里乡亲做点力所能及的事。过去在工作,没有这个机会,现在离休了,有条件也有时间了。”

这是父亲第一次对我说他回老家定居的理由。或许父亲这个理由算不上高尚,还有点世俗。然而正是这算不上高尚有点世俗的理由,和父亲十余年热衷于做“老好人”的举动,让父亲赢得了邻里乡亲的敬重和善待。

父亲的田园秋也(晚潮父亲的秋天)(4)

父亲的老家。

父亲是回老家定居后的第12个年头走的。临终之际,父亲唯一的要求是让他能在老家的房子里走。我们把父亲送回老家后,他又弥留了三天。这三天来看父亲的人川流不息,镇上卫生院的院长和医生更是连续三夜守在父亲床边。父亲上山那天,晒场里摆满了200多个邻里乡亲们送的花篮、花圈,而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送父亲上山的队伍绵延两里多长。

与父亲生命中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春天相对应,父亲离休后在老家定居的12年时光,我更愿把它视作是父亲生命的秋天。秋天是收获的季节,但对父亲,秋天更像是在耕耘。父亲这样的耕耘,也让我明白一个道理:作为子女者要真正了解、理解父母,必须明白,父母首先是一个独立的人,是一个社会的人,其次父母才是你的父母。

陈荣力,男,中国作协会员,浙江省作协全委会委员,绍兴市作协副主席。在《青年文学》《江南》《小说月刊》《上海小说》《人民日报》《光明日报》《文汇报》《散文》《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等发表作品150余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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