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配替夫纳妾（情场失意官场得意）

假如，时光可以倒流，你来到了东晋中书令府中。

你会看到一位风神俊朗、仪表不凡的老帅哥，身体微微前倾，正在书桌前运笔。

他的父亲是写过“天下第一行书”的书圣，他的母亲更被誉为“女中仙笔”。

而他自己，为书法“小圣”，与父并称为“二王”。

他现在是皇帝的女婿，以后他会成为新皇帝的岳父。

但是，如果你问这位凡尔赛本赛：走上人生巅峰，是不是开心到飞起？

他运笔会越来越快，从开始的行云流水般潇洒飘逸，慢慢笔走龙蛇越发潦草。

写毕，直接将笔一掷，拖着行动不便的腿，步履蹒跚而去。

其实，他一直都在给一位故人写信。他一直称她为“姊”或姐，他们曾经是结发夫妻。

后来为了家族荣耀，他们不得不离婚。一别之后，两地相悬，再未相见。

用她交换的家族前程令他终身遗憾。

他就是王献之，她就是她的表姐兼前妻郗（音Chī或Xī）道茂。

即使他的作品被后世疯狂搜寻、收藏、临摹，然而最令人介怀的其实是他有意无意间写给她的一堆“盛世情书”。

（一）翩翩少年郎，袅袅少女心，此生非卿不娶非卿不嫁

王献之，字子敬，生于公元344年。“书圣”王羲之的第七子，其艺术造诣和修为在众兄弟之中为最高。

王献之以行书及草书闻名于世，在楷书和隶书上亦有深厚功底。

他与张芝、钟繇、王羲之并称“书中四贤”。唐人张怀瓘《书估》评其书为“第一等”。

他的书法作品《中秋帖》更被盖章狂魔乾隆评为至宝。

同时，王献之还善于作画。

有一次，大司马桓温让王献之在扇子上写字。王献之挥笔便写，突然笔落扇上，将字污染，王献之便将墨迹改画成黑马母牛。

骚操作，令人叹为观止。

▲王羲之、王献之父子画像

当他还是个眉清目秀的少年时，就胸怀大志、言辞谨慎。

然而，他在心灵深处却默默守着一个最温柔的角落。

那便是她。

她是他亲舅舅的女儿，比他大一岁。他一直呼她姊或姐，终生不改。

她从小便陪他一起练习书法，经常为他静静研墨，轻轻用丝帕擦去他额头的汗水。

他顿时不敢动，低眉看着字，手还在运笔，却有点不敢抬眼，怕与她四目相对。

而她，总是羞答答的，眼光躲闪间，又藏着一丝含情脉脉。

他用十八缸水苦心练字的那些年，他们也在耳鬓厮磨间一天天成长。志趣相投，情深意笃。

直到有一天，两位兄长带他去拜访谢安（谢安既是王羲之的好基友，也是二嫂谢道韫的叔父）。

不多言语的他却被谢世伯一眼看上，称赞不已：吉人之寡辞，以其少言，故知之。

他暗自思忖，想起了父亲当年被外公选为东床快婿的故事，莫非谢世伯这回也是在为哪位姐姐选婿吗？

他才不管多言少言，主动去求了母亲向舅舅家提亲。

知子莫如母。母亲并不意外，微微一笑道：这太字的一笔才练好，就想着娶太太了？

俊俏哥儿脸上微微一红，知道他是她的了。

月华如水，波纹似练，白天喜宴的喧嚣渐渐散去。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她依然陪他读书、研墨，想象此生会如公婆那样，生儿育女，在书画间相携此生，白头到老。

孰料，世事无常。两人成婚只一年多，亲人去世的打击就接踵而至。

先是六哥王操之的四岁女儿夭折，后是自己刚出生的女儿暴疾不救。

二孙女夭折，让父亲王羲之痛彻心扉。留下行书《期小女四岁》帖和《官奴小女玉润》帖之后，便溘然长逝（期为王操之之女，玉润为王献之之女）。

当年兰亭集会，父亲微醉之中，畅意挥毫，一气呵成《兰亭集序》，有如神助。

而今八年过去了，父亲已是老之将至，他只想纵情山水，尽享天伦之乐，却不料晚辈凋零。

（王羲之辞官后，与王操之一家一直隐居在剡县金庭--今浙江省嵊州市城东金庭镇，现有王羲之故居）。

▲最接近王羲之真本的唐代大书法家冯承素临摹本《兰亭集序》

尚在为父守孝期间，岳父大人又轰然泰山倒塌。

一年之中，披麻戴孝，不曾停止。

两人擦干眼泪，相互扶持，共济患难。

他们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们还会有孩子的。

她本就体弱，轮番打击下愈发多愁多病，他就一直为她求医问药。

她的身体服药有所好转，他会写信告诉舅舅：

《新妇地黄汤帖》

“新妇服地黄汤来，似减，眠食尚未佳。忧悬不去心。君等前所论事，想必及。谢生未还，可尔。进退不可解，吾当书问也。”

▲王献之《新妇地黄汤帖》

她的身体沉疴难起，他也会忍不住写信告诉外甥：

《外甥帖》

“令外甥知问，郗新妇(疾)更笃，忧虑深!”

一字一句总关情。

哪怕，她此后再未孕，他也并不太介意。

然而，横亘在他们之间最大的敌人并不是“无后为大”，而是那炙手可热的权势。

▲王献之《外甥帖》

（二）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为了家族不得不休妻娶公主

这一次，他要送她回娘家。

尽管腿疾严重，行动不便，他仍坚持来送她。

在桃叶渡口，二人依依惜别。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

她凄然立于船头，泪眼朦胧；他直身站在岸边，心内茫然。

年少情深，无限缱绻，终抵不过冰冷的现实。

她已经丧女，丧父，如今无异于“丧偶”，她今后怎么办？

担忧着她的将来，他独自怅然回家，铺开纸笔，写下：

《姊性缠绵帖》

“姊性缠绵，触事殊当不可。献之方当长愁耳。”

▲王献之休郗道茂续娶新安公主图

那边厢，公主马上就要下嫁他了。

迎娶公主，对于普通人来说无异于天上掉馅饼，而对于他来说，却犹如晴天霹雳。

公主本来是有驸马的，但是那厮活得好好的非要干造反的大生意，结果失败被流放，公主干脆休夫。

万万没想到，这个刁蛮公主看上谁不好，偏偏看上他了，不管他已有妻室的事实，非要皇帝赐婚。

原来公主暗恋他许久。逢人便说：Darling（王献之有个外号叫大令，这神翻译666）清峻有美誉，而高迈不羁，风流蕴藉，为一时之冠。今生非他不嫁。

尽管他一再抗拒，一拖再拖，甚至不惜拿艾草烫伤脚。公主却丝毫不动摇，“盛情难却”。

别说是废掉一条腿，估计他就是嗑药死了，公主也会派人把他抬走去成亲。

公主啊，我怎样才能改成你不喜欢的样子啊？

他甚至做了最坏最坏的打算。

但是一想到父亲和岳父去世以后，哥哥们醉心书法，朝中几乎无人。为了家族的命运，也为了她，他心中又有几分复杂的情绪。

何况，抗旨不遵，是要灭九族的。可是，公主不可能做妾，也不可能做平妻，这样就必须休了原配。

罢，罢，罢。

又是一个洞房花烛夜。在皇家的仪仗下，喜庆繁华更胜当年。

人人都羡慕他是锦鲤本鲤，他却有点木然。

神思恍惚间，他不断怀念起当年那场婚宴，掀开红盖头，看见意中人的雀跃。

那份情真意切，此生再不会有了。

是夜，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

他挪步去了书房，提笔写下了《思恋贴》：

思恋，无往不至。省告，对之悲塞。未知何日复得奉见。何以喻此心？唯愿尽珍重理。迟此信反，复知动静。

对你的思恋，无时无刻。我不断反省自己，却悲伤之至。不知道何时才能与你再相见，不知道用什么话能表达我内心的感受。唯愿你能多保重自己。不论早晚，一定给我回信，让我知道你的情况。

▲王献之《思恋帖》

公主一晚上没见到新婚丈夫，问了丫鬟，才知道驸马在书房练字。

好好的新婚之夜抄什么党章？公主内心嗔怒着，只是不便明说。

尽管公主自认为深情款款，但终究是襄王有意，神女无心。

得不到他的心，得到他的人也行。

不久以后，他听闻，她回到叔叔家之后愁肠百结，泪尽而亡。

那一刻，他独自一人在风中，任凭风儿吹湿了眼角。

这回，他干脆懒得避嫌，提笔又写下一封《奉对积年帖》：

虽奉对积年，可以为尽日之欢，常苦不尽触类之畅。方欲与姊极当年之足，以之偕老，岂谓乖别至此。诸怀怅塞实深，当复何由日夕见姊耶？俯仰悲咽，实无已无已，唯当绝气耳。

我跟你在一起，多久都不会厌，哪怕是年复一年地看着彼此，我也很高兴。我们彼此触着额头，时间变得很慢很慢。我正想着和你白头，哪知竟会以这样的方式分开啊。我很难过，姊姊啊，我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你呢？我每天都在哭，每天都在悲伤，或许只有到死了的那一天才会解脱吧！

▲王献之《奉对积年帖》

此帖是王献之“一笔书”的代表作，是一篇肝肠寸断、和泪写就的祭文。观之令人痛心。

哀哉子敬，神笔传情。

公主虽然刁蛮，但对于强嫁的丈夫，内心终归有几分愧疚。对丈夫背地里跟前妻通信倾诉的事，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而他在皇帝的提携下，在谢世伯的赏识下，一路平步青云，从司徒左长史、吴兴太守，累迁中书令等职。

王氏一族有他在朝中，又成了俾睨天下的诗书簪缨之族。

尤其是他的字画，甚至一度超越他的父亲，令洛阳纸贵。

这一切于他，喜耶？悲耶？只有他自己知道吧。

（三）寻寻觅觅，冷冷清清，新人都只是你的替代品而已

多年以后，他和公主终于有了孩子，他觉得此生终于可以为自己活一回了。

尽管腿部常年抱恙，斯人已逝，他心中的思念却有增无减。

排遣思念的唯一办法，便是前往桃叶渡眺望江水。

深知身在情长在，怅望江头江水声。

谁知就是在这里，他在生命的最后几年竟寻到了她的影子。

第一次看到伊时，他那一颗死水般沉寂的心竟微微起了波澜。

那姑娘，眼波流转间，顾盼生辉焉。

风采神情依稀似旧人，他不禁怔在原地，那是多少年来未曾有过的感觉。

他不禁好奇地问起姑娘的芳名。

姑娘摘了一段桃枝，说：“你猜，我的名字还没有发芽呢！”

他脱口便说：“你叫桃叶。”

原来姑娘就在秦淮河边长大，名字真就叫桃叶。

这个形貌似斯人的女子一下子填补了他空寂的心，让他的眼神焕发出最后的神彩。

当朝驸马要纳妾的消息，顿时传得沸沸扬扬。

▲王献之迎妾图

又是一个红烛昏罗帐的喜庆日子。虽然他已两鬓斑白，虽然只是纳妾而已，但他却执意要大操大办，同往日的谨慎判若两人。

尽管年龄悬殊，但桃叶能与当世大书法家为妾，无异于飞上枝头变凤凰。

虽然，伊不是她，但在他心中，伊就是她。

他从前亏欠她的，他都要补偿给伊。

从此，他便撇下公主，整日和桃叶四处游玩，读书练字，完全不管当时人们异样的眼光。

他甚至还为桃叶写了一组《桃叶歌》来抒发自己对桃叶的爱慕之情。

“桃叶映红花，无风自婀娜。春花映何限，感郎独采我。”

“桃叶复桃叶，桃树连桃根。相怜两乐事，独使我殷勤。”

“桃叶复桃叶，渡江不用楫。但渡无所苦，我自迎接汝。”

他仿佛又回到了当年用十八缸水练字的倾城时光，他又变年轻了，因为姊姊又回来了！

▲桃叶渡遗址（在今江苏省南京市秦淮河畔）

当年离别，非我所愿。斯人已逝，独我神伤。

公主呢？已经得到了他的人，何况又有了女儿王神爱，才懒得跟一个地位低下的妾计较！

虽有桃叶时常在侧，尚可聊以自慰，但那只是短暂的回光返照而已。

两年后，心神抑郁、负累不堪的王献之又兼足疾长期未愈，年仅四十三岁便抱恨终天。

满朝都在为失去这位肱股之臣、书法圣手而扼腕叹息。

那是公元386年。彼时，他与公主的女儿才几岁。若干年后，她会成为皇后。

她并未得到神的爱护，而是再次成为权力的牺牲品。

《世说新语·德行第一》载：“王子敬病笃，道家上章应首过，问子敬‘由来有何异同得失？’子敬云：‘不觉有馀事，惟忆与郗家离婚’。”

王献之在书法上“大鹏抟风，长鲸喷浪”，在朝堂上、家族中高标傲世，为世之表。

却在婚姻上逃不开身不由己的命运。

他临终前依然对前妻郗道茂念念不忘，千百年后那些字帖仿佛是一种无言的诉说。

后记：

对于普通人而言，被皇帝召为驸马，那简直是前世修来的福分，然而王献之却不惜把自己弄成残废，好让皇室知难而退。

尽管他最终妥协，走上了人生巅峰，心灵却也渐渐走向了枯竭。

诗友们，如果你面对和他一样的艰难局面，又会如何抉择呢？

你是选择和挚爱厮守一生管它功名利禄，还是主动承担起一个家族的前途命运舍弃小爱为大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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